女儿身
这是一张丁一没有见过的陌生脸庞,也没有易容的痕迹。
来孙府之前,袁宝镇也曾说过,跟肖珏一道来的,是他的外甥,右司直郎府上的小少爷,朔京城有名的「废物公子」。只是随口一提,幷未细言,毕竟那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么个看似没有任何威胁的废物公子,会将整局棋打乱。
他不会是真正的程鲤素,朔京城里养出来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也断不会有这般悍厉的眼神。
他是谁?肖珏安排的手下?但肖珏安排的手下,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们曾有过宿仇。
看着眼前的少年,丁一道:「你在这里装神弄鬼?」
禾晏轻笑:「你怕了?」
丁一的笑容微收:「你嘴硬的让人不讨人喜欢。」说罢,袖中匕首陡然增长几寸,急刺禾晏而来。
禾晏旋身飞起。
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映在窗户上的剪影格外诡异,倘若此刻孙府的下人经过,大约便坐实了闹鬼的传言。
禾晏心中稍稍惊讶。
她那时中了禾如非的计,就是眼前这个人送来的汤药,使得她瞎掉。她一直以为丁一只是替禾如非做事的小厮,后来见到袁宝镇,晓得这人身手不错,但也只有亲自上来打一架,才知道丁一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他的身手,远在那一日刺客头子映月之上,这样的身手不说,且还格外谨慎保守,没有完全把握绝不会出手。所以纵然是夜宴行刺,他也作为最后一颗棋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那香球亦是一样,一定要等肖珏中毒,十分虚弱的时候才动作,确保一击毙命。
今日丁一设下陷阱等禾晏入坑,不过也就是掂量禾晏纵然再如何出色,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也不会真正厉害到哪里去。
这个人,既自负又小心,自负是自负于自己的身手与能力,小心是小心在做事求一个万无一失。
不可小觑。
丁一亦是心头震惊。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对手。
听闻右军都督肖珏文武双绝,罕有敌手。他十分想与之一战,奈何禾如非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与肖珏正面相争,也只得暗中出手,伺机而动。他这样的人,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的与人较量,如一隻藏在沟渠中的老鼠,只能躲在暗处。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犹如锦衣夜行。
丁一自己内心,不是不遗憾失落的。
这少年来头神秘,令他跃跃欲试。他要光明正大的打败他,然后利用他来算计肖珏,如此一来,方能显他能力。可不过这么一交手,便知道方才是自己托大了。
这少年身手竟然不弱。
匕首擦着禾晏的头顶掠过,丁一一掌拍来,拍在禾晏的左肩上,将她拍的往后退了几步,碰倒了桌上的佛像。
「你这是对佛像不敬。」禾晏道:「不怕夜里菩萨佛像来找你?」
丁一不高兴的看着她,见这少年挨了他一掌,竟然还能好端端的说话?他冷笑道:「你可知这里一尊佛代表着一个死人,你很快就会加入他们。」
禾晏伸手摸了摸肩头,露出一个惊恐的神情:「好端端的,不要在夜里讲鬼故事!」嘴上这般说,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朝丁一刺来。
丁一躲开了,匕首将他的帽子挑开,落在地上。
禾晏心头唏嘘,她出门什么兵器都没有,这一把匕首,还是第一日到孙府夜宴上,用来割鹿肉的匕首。当时肖珏被刺,她情急之下抢了就衝进去帮忙。这一把割鹿肉的匕首,此刻看来,就过分华丽而不实用了。
她正想着,丁一又已经上前来,禾晏避开他的刀尖,被他一掌拍在背上,顿觉喉头一甜。
丁一虽然用的是匕首,但却更爱赤手空拳对峙。此人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才会如此。
「挨了我两掌,竟然还能站着,」丁一目光微动,「你是第一个。」
禾晏将喉头的血咽下,露出一个笑容:「能打我两掌还活着,你也是第一个。」
「伶牙俐齿。」丁一说着,再次奔来。
禾晏转身往窗户逃去。
禾大小姐的身体,到底还是太孱弱了。许是老天爷本就如此,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女子心思比男子玲珑缜密,身体便注定要柔弱于男子。纵然她前生骁勇善战,但如今的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今年春日之前,甚至从未有过半分武艺。
不及丁一内力深厚。
「你这就想逃了?」丁一哈哈大笑,伸手抓住禾晏的衣襟往后一扯,禾晏被他扯得身子往后一仰,摔进佛龛中。
香灰洒了半空。
「这里夜里都不会有人来。」丁一笑道:「没人敢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等死。」
禾晏站起身,一脚踢开面前的一尊佛像,笑道:「我本就是个死人。」
她这动作随意,却叫丁一看的分外熟悉,竟然楞了一楞。
丁一是禾如非的手下,跟了禾如非多年了。他们一直生活在别院,离朔京很远。过去那些年,禾如非培养丁一,如死士。丁一身手绝佳,会制毒,会僞装,心思缜密,纵然是做别人的手下,也是极优秀的那一个。
一身本领,自然要有用武之地,然而等他们回到朔京,丁一第一个领到的任务,却是炮製一碗使人眼盲的毒药,给许大奶奶,也就是禾如非的堂妹送去。
他当时对这个任务很不满,亦不知道为何禾如非要下令杀死这个堂妹。女子间的争斗,是后宅间的事,又有什么可用得上他的?简直大材小用,丁一自觉受到侮辱。
禾如非却告诉他:「你莫要小瞧她,行事须小心,别要被发现端倪。」
丁一很奇怪,一个女子,能厉害到哪里去?何以还要叫他小心。
半是好奇半是不屑,丁一进了许家,在许家待了三日。
就是这三日,令他发现,许大奶奶果真不是简单女子。她格外敏感,有时候丁一藏在暗处想要观察她,她立刻就能发现不对。好几次,丁一都差点暴露踪迹。
到最后,他无可奈何,只好用禾如非小厮的身份藏在许家。许大奶奶虽然谨慎敏感,但对禾家人,倒是十分信任,给了他可趁之机。他还记得当时那一碗药给许大奶奶,许大奶奶听说是禾家送来的补药,想也没想就仰头喝了个干净。他当时心中生出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这样的女子,如此身手与能力,倘若光明正大的打,必然要下好一番功夫才能取她性命。但只要是身边人动手,就这么一碗药,甚至不必费神,就能得偿所愿。
难怪旁人总说,能真正被欺骗伤害的,只有身边人。
丁一在那三日里,也留意到许大奶奶的一些小习惯。譬如说有时候眼前有什么东西,像是落下来的树枝一类,她总爱一脚踢开。她踢开的动作看似随意,却非常用力,这在大户人家的女子中,其实算是非常失礼的。许大奶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她每次无意识的踢走东西时,就会反应过来,若是四下无人,便若无其事的离开。若是有人,便歉意赧然的吐吐舌头表示抱歉。
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那张总是平淡的脸上,便会显出生动的神气。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她似的。因此时隔久远,丁一都快记不清楚许大奶奶的模样了,却仍记得她一脚踢开眼前树枝的动作。
而就在刚才,面前的少年一脚踢开脚边的佛像,那点动作和神气,突然就与丁一记忆里的许大奶奶重合了。
但他怎么能是许大奶奶呢?
那碗药喝下去,许大奶奶就成了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