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1 / 3)

月亮(下)

禾晏过去从不觉得,人生会有这样难的时候,难到往前多一步,都无法迈出。

她已经很久没看过月亮了。

失明后到现在,她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许之恒安慰她,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禾晏也笑着说好,可纵然表现的再平静,心中也是茫然而恐惧的。她一生,面对过很多困境,大多时候不过是凭着一股气站起来,跟自己说,跨过这一步就好了。不知不觉,再回头看时,就已经跨过了许多步。

唯有这一步,她跨不过去,也不知如何跨过。

不再是飞鸿将军,成为许大奶奶的禾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女人陡然失明,虽然丈夫仍然待她好,但这种好像是水中花,带着一种虚幻的敷衍。她感受不到。

七夕的时候,她在府中坐到深夜,也没等到许之恒回来。原以为是因为朝中有事,第二日才知,头一天许之恒陪着贺宛如逛庙会去了。她摸索着在屋里的窗下坐好,静静听着外头丫鬟的閒谈。

「昨日大爷与夫人吵架,吵得老爷都知道了。主子心情不好,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反倒倒了霉,还不都是因为东院那位。」

「要我说,大爷也实在太心软了些。东院这位如今是个瞎子,咱们许家的大奶奶怎么能是一个瞎子?没得惹人笑话。夫人这几日连外头的宴约都推了,就是不想旁人问起。」

有小丫鬟看不过替她说话:「大奶奶又不是生来就瞎的,突然这样,已经很可怜了。」

「可怜?她有什么可怜的?她就算瞎了,也能日日待在府里被人服侍,至少衣食不缺,和那宠物有什么不一样。可怜的是大爷,年纪轻轻的,就要和这瞎子捆着过一辈子。咱们大爷才学无双,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偏要找这样的?」

「对!大爷才可怜!」

诸如此类的话像是带着尖锐的鈎子,一句一句往她心里钻,钻的她鲜血淋漓。

夜里她坐在屋里,等许之恒回来,对他道:「我们和离吧。」

许之恒一怔,温声问道:「怎么说这样的话?」

「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她幷不喜欢绕弯子,实话实话,「如今我已经看不见,没必要拖累你。」

「你我是夫妻,」许之恒握着她的手,道:「不要再提这些了,早些歇息。」

他将话头岔开,但幷没有否认禾晏「拖累」一词。

禾晏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之后的每一天,她每日过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时常听到府中下人暗地里的奚落。徐夫人与她说话亦是夹枪带棒,话里话外都是禾晏拖累了许家人。

许之恒仍旧待她温柔,但除了温柔,也没有别的了。

禾晏觉得很疲惫。

她像是走在一条漆黑的夜路上,路上没有旁的行人。她看不到前面的光,身后也幷无可退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走到尽头,结束这样折磨人的生活。

中秋夜的前几日,她对许之恒道:「我知道莲雪山上的玉华寺,寺里有棵仙人树特别灵,中秋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上山区,我想在树上挂绸许愿,也许我的眼睛还能治好。」

自失明至此,她几乎从不对许之恒提要求,许之恒愕然片刻,终是答应了。他道:「好。」

许是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往年里的中秋俱是晴朗,偏偏到了今年,连日下雨。马车走到山上时,天色阴沉的不像话,当天下午是不可能下山的了。或许还得在山上停留一晚。

许之恒扶着她去庙里起伏,有个僧人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红绸,告诉她寺庙后仙人树所在的位置。禾晏摩挲着红绸对那人道谢。

僧人合掌,慈声道:「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她幷不懂佛经,待还要再问,对方已经走远。

下着雨,许之恒陪着禾晏去了仙人树旁。

仙人树旁有石桌石凳,为的就是寻常来挂红绸的香客写字。许之恒替她铺好红绸,将笔塞到她手里,道:「写吧。」

禾晏凭着感觉,慢慢的写:希望还能看得见月亮。

不必想,也知道字迹肯定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写完字后,她将红绸珍重的交到许之恒手中,许之恒替她挂上仙人树。禾晏什么都看不见,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她的丈夫站起身,随手将红绸挂到肘边的一根树枝上,他甚至懒得伸手将红绸系好,隻随意搭着。树上幷无遮雨的地方,不过片刻,红绸就被雨水打湿,上头的字迹很快氤氲成一团模糊的墨渍,再难看清究竟写的是什么。

「走吧。」许之恒过来扶着禾晏离开。

「轰隆」一声,一道细碎的惊雷响起,忽而刮起一阵凉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那隻没有被系好的红绸被风吹落,砸在积水的小坑里,溅满泥泞。

禾晏似有所觉,担忧的问:「风这么大,不会将绸子吹走吧?」

「怎会?」许之恒笑着宽慰:「系的很紧。」说罢,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抬脚从红绸上迈过了。

……

雨没有要停的痕迹,今夜不得不在山中留宿。

许之恒去找玉华寺的大师论经去了,已经是傍晚,屋子里点着灯,禾晏静静的坐着。

原本这时候,她早该上塌休息——一个瞎子,除了睡觉吃饭,也没什么可做的。可今夜雨声稀疏,她睡不着,亦不知眼下是几时,叫了两声侍女的名字无人应答,便扶着墻慢慢的往外走,打算叫个人来。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个侍女在说话。

「刚才好像听见大奶奶在叫人?」

「有吗?叫便叫,别管,这么晚了,叫人做什么。都已经是个瞎子了还折腾,真当自己是大奶奶了。」

禾晏听得一怔。

这两个侍女幷非她的贴身侍女,是许之恒屋里的,平日里性情最是温柔和婉,又因许之恒的关係,从来待她尊敬恭谨,竟不知私下里是这般说她。

「今日若不是她要上山,咱们也不必在这里过中秋,外面还下着雨,真晦气。大爷就是心肠太好了,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也不恼。」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爷的性子,表面上是不恼,心里总有芥蒂。咱们许家现在都成京城里笑话了。大爷素来心高气傲,想来心里也难受的很。我若是她,便一根绳子上了吊,省的拖累别人。」

「嘘!这话也是能胡说的!」

说话的侍女不以为然,「本来就是,跟个动物一样,每日等着人来喂,吃饱了就睡,永远被人服侍着。既不能出府,也看不到,日子过的没滋没味,一两年还好,一辈子都要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早解脱,许下半辈子投个好胎,就能看得到了。」

「别说了,外面有热水,咱们先去取点热水来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禾晏背对着门,慢慢的滑坐下来。

是啊,一年两年便也罢了,一辈子都要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主子屋里的丫鬟,主子高看谁,便不敢践踏谁。这两人既能如此若无其事的谈论她,便可知,许之恒在屋里,幷非如在她眼前那般无怨无悔。

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无怨无悔。

禾晏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亮灯,于她来说,都是一样黑暗。忽然就生出一股万念俱灰的感觉。幼时练武,少时进学,后来上战场,争军功,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好不容易摘下面具,以为一切都能重头开始,却又在此时陷入黑暗,幷且将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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