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好心办坏事的燕贺,又不太会说话。而楚昭与杨铭之又不太熟,禾晏甚至换了个壳子,因此,一行人上船,便已察觉出杨铭之的尴尬。
杨铭之已经脱下了巡抚的官袍,换上了一间檀色的长衫。他虽为官,面上却不带半点官场人的世故之气,站在此处,更加内敛,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清傲。禾晏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贤昌馆,杨铭之还是当年的杨铭之。
燕贺拍了拍杨铭之的肩,走到船头去看,道︰“你倒是会享受,挑了金陵这么一个好地方。殊不知我们前些日子在润都打仗,离你金陵不远,那可是人间地狱,都已经吃人了。”
杨铭之愕然︰“果真?”随即眼中便泛起些激愤之色,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乌托人在济阳与润都华原作恶,金陵城却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歌舞升平,秦淮河上,许多画舫游船顺流而下,从中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悠悠荡荡的飘在水面上。岸边可见灯火通明,繁花似锦。
禾晏坐在船内,透过窗向外看,水面几乎被船舫上的灯笼和渔火照的雪亮,恍如真正的太平盛世。
这里与济阳又有不同,济阳的船隻小,水市热闹,如济阳的女子一般泼辣淳朴。而金陵却像是一场楼台旧梦,笙舟灯榭里,艷景浓春。
不知是哪一隻船舫里,传来琵琶声,琴声如珠落玉盘,听得人思绪翩飞。林双鹤站在船头,笑道︰“金陵城还是跟多年前一模一样啊,这船这水,这琵琶声,没有半丝不同。”
应香闻言,好奇的问︰“林公子曾到过金陵?”
“那是自然,”林双鹤一展扇子,翩翩如玉,“说起来,上次来金陵的,这船上也不止我一人。燕兄,怀瑾……杨大人,是不是?”
他又看向看向水面光景的禾晏︰“禾兄,你应该是第一次到金陵吧?怎么样?”
禾晏颔首︰“很美。”
她心想,她可不是第一次到金陵,正如林双鹤所言,算起来,上一次到金陵的时候,这船上的人,还得再加一个她。
那是贤昌馆的一个夏日,就如眼下的季节一般。金陵城内有诗会,遍请大魏名士。这是十年内的头一遭,机会难寻,贤昌馆的先生们有心想让少年们见见世面,便挑了学馆里文经类最好的十名少年,得了诗会的帖子。
禾晏当然没有收到帖子。她文经虽比武科好一些,但也达不到前十。不过对于离京去金陵,禾晏本也无甚兴趣。戴着面具总是格外不方便,更何况与那些少年们沿途朝夕相处,连避开的时日都不好找,不去才是正好。思及此,便也没有多少遗憾。
那一日,禾晏照旧下了学后多念了一会儿书。太阳快落山了,估摸着去厨房里还剩下些饭食,便起身往厨房走去。贤昌馆里倒不至于做出克扣学子们吃食的举动,无论何时去厨房,总有些糕点饭菜之类。
禾晏刚走到厨房,便见一边柴房的门虚掩着,她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少年雀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林兄这个提议好,反正都要去金陵,何不去入云楼长长见识?那位游花仙子我早就听说大名了,若是能见上一面,当不负此生。”
“是吧?”林双鹤的声音接着响起,“都说入云楼的美人和美酒是大魏一绝。诗会又怎么比得上入云楼来的有趣?我看咱们就在金陵多呆几天,反正先生也不会跟着。各自管好自家的侍卫和小厮,咱们且快活些日子,旁人又不知道!”
禾晏听得一愣一愣的。入云楼她是知道的,听说大魏所有的花楼里,入云楼的美人是最多的,且各个环肥燕瘦,情态各不相同。如百花开放,其中那位游花仙子,更是美的超凡脱俗,见之难忘。
这群人居然借着诗会之名,暗中去上花楼。这要是被先生发现,各个都要被打断腿。禾晏感慨于他们的豹子胆,并不欲掺和这檔子事,抬脚就要离开。冷不防里头传来一个声音︰“谁?”
下一刻,柴房的门被打开。一群少年们围坐着看来,燕贺拎着禾晏的衣领怒道︰“你偷听?”
“不是我要偷听的。”禾晏辩解,“我路过。”是他们自己讲话如此大声,还不关门,这般嚣张,怎么还来怪她?
燕贺将她扔进柴房,把门一关,少年们目光灼灼的朝她看来,七嘴八舌的开口。
“竟然被禾如非这小子听到了,晦气!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万一被这家伙告密了怎么办?”
“不行,好容易去趟金陵,怎么能因为这小子泡汤,太亏了!”
“那要如何?灭口吗?”一名少年阴测测道︰“就地活埋?”
禾晏一惊,弱弱的开口︰“……不必如此粗暴,我其实什么都没听到。林、林兄?”她朝林双鹤求救,好歹也是有“一同进步”过的情谊,这个时候可不能见死不救。
林双鹤盯着她思忖片刻,一合扇子,“哎呀,多大点事儿,我相信禾兄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告密的。”
“你的相信有用?”燕贺脸色很黑,“出了事你负责?”
“我才不负这个责,不过,我们带着他一起去不就得了。”林双鹤两手一摊,“这样一来,他总不会自己坑自己吧。”
禾晏︰“……”
林双鹤总能在这些事情上想出格外清奇的解决办法。
禾晏挣扎道︰“先生不会答应的,我没有帖子……”
“这你不必担心,”林双鹤微微一笑,“包在本少爷身上。”
就这样,禾晏被迫的跟着诸位少年们一道去往金陵。
林双鹤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帖子,先生便也同意了,禾大夫人虽然有些不安,但禾元盛却很赞同。但凡能为“禾如非”增添光彩美名的事,他都很支持。因此,没费多少力气,禾晏就第一次跟着少年们独自出行,去往金陵。
出行走的是水路。
禾晏第一次坐大船,吐得昏天黑地,险些没把心肝一并吐出来。其余少年们本就不喜带着他个拖油瓶,便在一边嘲笑他身娇体弱,唯一与禾晏关系好一些的林双鹤,却早就跟船家的女儿成了好兄妹,没事就去找船家的女儿讲故事,逗得小姑娘笑个不停,哪里还顾得上因他一句话被迫走这远路的“禾兄”。
禾晏心里苦还没法说,抬头趴在船边上,听着船内少年们斗蝈蝈的欢快笑声,望着天上的冷冷清清的明月,吹着萧萧冷风,内心格外瑟瑟。
正在沉思这船上能不能钓鱼的时候,突然见,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禾晏下意识回头,下一刻,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了自己嘴里,她乍然受惊,不自觉的想喊,于是那东西便顺着喉咙滑了进去,进了腹中。
“咳咳咳——”她猛地咳嗽起来,看向眼前人。
白袍少年双手撑着船舷,漫不经心的侧头看她,月色下,瞳眸中清晰地映出一个自己。
禾晏手忙脚乱的去摸自己的喉咙,问︰“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肖珏懒洋洋道︰“毒药。”
“什么——”禾晏大惊失色。
“嘘,”他一手撑着下巴,看向远处涛涛流水,“别叫,太大声的话,会死的很快。”
“我,”禾晏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少年扯了下嘴角,向来懒倦的面容,竟带了点邪气,“这不是怕你告密吗?”
“我不会告密!”禾晏急了︰“你快把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肖珏不咸不淡的回答,“无药可解。”
他不像是说谎的模样,禾晏呆了片刻,隻觉得腿脚发软,没撑住,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