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周竹生望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他双目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是够大了,所以一眨之间,眼泪也很大颗地落下来,看起来非常傻。
他握起拳头,打在自己的头上: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连那么一张叫人憎恨的脸都不能面对?他越是打自己就越是觉得痛恨,越是痛恨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发疯一样地落下来,他的耳朵也开始分外灵敏,甚至能听到每一滴泪落下之后,发出的啪啪之声。
可恶!太可恶了!
周竹生吸了吸鼻子,冷冷地鄙视镜子里那个自己不认识的傻瓜。
洗手间的门在这时候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周竹生警惕地看到镜子里出现另外一个人,身形高高,形容俊美,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望着自己,清澈的眼神流水一样滑过自己的脸,他似乎想要说话,可是又没说出。
周竹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想要笑给对方看。
可是,那家伙伸出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上,安抚宠物般轻拍了两下,却仍旧不说话。
竹生望着身边这个人:小武,可怜的小武,自己常常表示同情和对他心怀愧疚的小武,总是对自己的同情以及愧疚还有压榨表示不屑的、那个曾一脸冷酷的小武。
此时此刻,第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居然就是这样的小武。
好像心底有什么哗啦一下决了堤,周竹生好不容易调出来的笑容全盘崩溃。
他的眼睛越发红,眼泪拼命地跳出来,好像是夏天大暴雨的雨点子。
而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不那么丢脸地哭出声音来而已。
他低下头,把自己毛茸茸的头抵在对方的胸口,眼睛看着地面,将泪水全盘倾斜于此。
为什么……小武你居然全无感觉,居然可以……那样安稳地守在那个人的房门之外,你对那女人付出的,也不比我周竹生少吧?难道,你的心中真的无爱恨之分?对那女人的好,也不过……真的是前辈子欠她?不前进一步,保持适当的距离,你宁可这样吗。
周竹生忽然想要问小武这个问题。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也许小武并不知道那个答案。或者,这个不知道答案的男人现在的这种做法,才是最为正确的,接近那女人的办法吧。
就那么冰冷又坚固地站在她的身边,所以不会被突如其来狠狠地刺伤,所以可以天长地久。
小武……或者并没有想到吧。
但是他虽然想到了,却做不到。
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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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之伸手,揽住眼前这男人的肩。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就好像最坚固的一堵墙。
虽然仍旧不太理解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看得出周竹生是相当痛苦的。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周竹生。
在他想要进门的时候,常之下意识地不想让他进去,不知道原因,但只是觉得,如果他推门进去的话,恐怕……会不很好。
所以才拦住他。但是……
看他现在这种样子,果然,自己的直觉仍旧没有骗自己。
男人的头顶在他的胸前,一耸一耸的,微微在动,眼角的余光之下,常之甚至能看到地面上落下的一滴滴的水花。那是他的……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常之本来想要说一句“不要伤心”的。
因为……以他的理解,还不能完全明白,周竹生为何竟伤心至此。
如果……他是喜欢着女皇陛下的话,大可以……嗯,跟张易之一样,跟随着女皇陛下啊,只要陛下她同意,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纵然加上兰生,兄弟两人一起服侍女皇陛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初……张易之不就是跟……
想到那个人,常之皱了皱眉头,哼,妖孽。
常之私心以为,比起那个妖孽,兰生哥哥的确更让人舒服一点。
不过……这是女皇陛下的事,自己,恐怕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吧。
因此常之想,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陪着周竹生,然后,带他去见女皇陛下。
幸好,常之知道,周竹生不是个软弱的男人。
他的悲恸,也不过是一时情难自抑而已。
谁没有情难自抑的时候呢?
常之了解,所以他静静地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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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本来已经走到病房门口,只需要一伸手,她就可以打开门,直接入内。
但是忽然之间她站住了。
面前那匆匆忙忙走过来的一堆人,目标,好像正是朕呢。
女皇陛下眼皮一垂,随即抬眼向前看。
当前一人,是个老者,身着一袭银灰色的长袍,身形略微清瘦,脸上架小小的一副金丝边框眼镜,看起来说不出的儒雅俊秀,书卷气浓浓。
只是跟这幅外表不相称的是,那眼镜背后的双眸,正紧紧地盯在女皇的脸上,只一眼,敏锐的皇者便已经察觉那双眼之中隐含着怒气。
在老者右边身旁,略差半步距离,是一个脸白眼大的四五十岁的女子,一袭长长的垂至脚腕的素色旗袍,肩上围着厚厚披肩,虽然略见富态,但行动之间隐见的绰约风姿仍旧能看得出她年轻时候必定是个美人,此刻她的双眸望着女皇,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惊喜跟莫名悲伤。
而在中年女子的身边,是一个衣着入时,妆容精致的少女,乌溜溜的眼睛不停转动,一会儿不相信般地望着女皇,一会转头看看身边的老者跟女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老者的左侧身后,站着的是女皇唯一“熟悉”的人,连城靖,他面无表情,跟着三人身后向前走。他的旁边,却是两个同样身着黑色西服的高大汉子,仿佛护卫一般。
就在这瞬间,几个人已经慢慢地向着武则天所站的方向走了过来。
武则天心头一转,停下脚步,索性转过身,正面,含笑,面对这群人。
老者走得很快,动作却非常的优雅,他的脸上隐约带着不悦的气息,但这却丝毫无损他身上那儒雅的气质,他是第一个走到武则天身边的人,距离她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脚步一停,便已经站住。
双方拉开架势对峙。
脚下那一步之遥的距离,仿佛顿时成为悬崖沟壑,泾渭分明,双方谁也不能轻易过楚河汉界。
而面前老者,虽说年纪已大,身形不比以前,但是因为一来高瘦,而来站的笔挺,极有风骨的样子,所以站在女皇面前,竟比女皇还高出半个头。
他居高临下,静静跟眼前的人儿对视。
女皇略微觉得诧异,却仍旧在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恬静站立原地。心中忽地想到连城靖所言“安眉儿的家人不久就会到达”,已然有数,正要开口招呼,旁边的中年太太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双手已经握住了女皇的手,叫一声:“眉儿!”声音悲切,泪水从她的脸上迅速爬落。
“这位……”女皇略微吃惊,不很适应这种煽情场面,一怔之下,缓缓地将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正要继续说话。
却不妨自己的这个动作已经落入身边老者眼中,惹恼了本来就憋着火气的老者,只听得耳畔一声暴喝:“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