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字架, 是诅咒,是每当她感觉幸福, 就会想起过去,想起自己和妈妈丑陋的样子, 然后被同等重量的厌恶与懊悔折磨。
我的办法不错,因为听完我对她女儿说的那些话, 方丽静居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起人来,说我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这么阴毒,对孩子讲那种话?
阴毒?
想到知雨,我隻恨自己不能更阴毒。
我还想到小红,想到霄霄。所以最后我跟方丽静说,让她女儿必须跟霄霄道歉,必须想办法让霄霄在接下来的一学期里,不在六中受任何欺负。
方丽静哭着朝我喊,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对外人那么好,对亲人却那么狠。她说这怎么做得到?她们母女没权没势,怎么可能改变整所学校的风向?而且流言的事她女儿早就解释过了,是不小心的,她从来就没欺负过那个人。
我说我不管,做不到是吗?那么下学期,就等着让全校知道她妈妈勾引并害死了自己的妹夫。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说得出口,方丽静,知雨班的家长我认识很多,还留了联系方式。
要让小云也试试吗?在学校被欺负的感觉?反正我的孩子不会继续读六中了,我怕什么?……”
方丽春跟亲姐姐所见的最后一面,两败俱伤。为这事,她流尽眼泪。但那时还小方知雨并不知晓。在她眼里,女人像高山,风暴来临也处变不惊。从宁城回到故乡,她就仿佛已经彻底走出阴霾,立刻着手开始新生活。
后来看了记录,才知道并非如此。那一年,妈妈人在操持,心却是死的——
直到冬去春来。
三月,她们母女去逛县城。回家途径邻村,方丽春在一树枯枝前停下。
是枯枝,近看才发现结了花苞,但看不出美感来。妈妈却很是惊喜的样子。跑去问乡邻,说她也想种这个,方不方便让她折一枝带回去。乡邻爽快答应,她要付钱,别人又不要。于是就这么说好,决定等回家做好准备就来折枝。
回家路上,方知雨听妈妈久违地唱起歌来。她唱“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一听就知道是那首《女人花》。
唱完歌,女人开心地跟她说:
“知雨,我们种花吧!”
那天晚上,跟着妈妈把家里铺灰的座钟、花瓶和木框镜全擦得光洁如新——
小时候听外婆讲过,中堂一定要摆好这老三样,寓意“终生平静”。
两年后,紫藤开花。方知雨在花前听妈妈总结经验。被晒黑了的女人眉开眼笑地说,果然做人还是要努力,不然她这样的笨鸟怎么能学有所成,种得好茶,如今还能种得好花,天有眼。方知雨在旁边欢笑,终于找回些无忧无虑。但同幼时比,她还是内秀许多,有些天真再不复返。
她们生活在黄山以东,山清水秀。到青葱之时,方知雨已经又可以在田间念着文章做白日梦,可以歌颂一阵风、一阵雨,可以怀念一座城……但又要背着妈妈偷偷怀念。
后来外婆离世,家中一切按老人遗嘱全留给妈妈,并说好后事不必知会方丽静。方丽春也几乎不谈关于宁城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再之后,无常降临。一开始,方知雨被彻底击沉,无心顾花。直至某日重新振作。紫藤在她的培育下再次开花,她也心生感慨,相信了妈妈说的努力认真、偶有回应。
从那开始,她便决心不再隻凭灵气活着,要有付出、有定性,要用一切办法留住妈妈,能留多久是多久。只要用心,泥污中的残片也能入水还魂,今年的枯枝明年也能开出花来,危的背后有机,死的背后是生。
等终于存够钱,给已如枯柴的方丽春置购了眼动仪。通过机器,妈妈终于又能在电脑上记录,跟她说话,去网络留言,与同病相怜的人们互相鼓励……
虽然非常缓慢,并且最终静止,但在虚拟世界里,方丽春曾短暂复生过。
方知雨点开手机,找出之前发给吉小红的照片。是从旧手机上转出来的,她在老家拍下的紫藤。
妈妈无法走动的时候,春天来到,方知雨把紫藤开花的样子照给她看。
女人欢喜地看照片,随即就提起故人,说我们难得把这花养得这么漂亮,真想小红也看到。
方知雨在旁边听着,不说话。
毕业时清理旧物,找出那本已经遗失钥匙的日记拆开重读。经年之后厘清回忆,对自己年幼时如何因为辜负了吉霄有了更深的认识。加之方丽春患病,让她对什么都麻木,早断了去宁城的梦。
方丽春却语音模糊、吐词不清地问她,未来还去宁城吗?
她听到“未来”两个字,很久才答,不会。
“可你以前说想去,作文里也写。”
被妈妈发现偷藏的心思,方知雨吃惊:“你怎么知道我作文写什么?”
“我签过那么多次‘家长已阅’,难道只是签签?”方丽春比她看得开,“想去,就一定去,去了之后找‘花城’面馆。只要能找到,就说明吉阿姨她们过得不错,也愿意接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