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颜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她一路小跑地跟着,到了律学所储藏典籍的书舍,不管谢景熙愿不愿,自己先一头紮了进去。毕竟国子监不是大理寺,谢景熙不能用“妨碍公务”之名把人给叉出去。
实在躲不掉,他也只能视而不见,自顾从书架上取来律学所典籍的目录,一页页地查起来。
沈朝颜到底是受过沈傅的教导,对於这种治学之处还是心存几分敬畏,跟着谢景熙进来之後,便找了个地方坐着,老老实实不敢有任何逾矩之为。
日头西斜,渐渐的落没了影儿,浅月升上来,像一个淡淡的指甲印。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谢景熙放下手里的书卷,这才想起那个陪着他枯坐多时的人。
谢景熙先是一怔,而後便自嘲地笑了。
书舍空荡,只有晚霞寂寥地映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编书修订这麽无趣,她那样坐不住的人,恐怕早就没了耐心。
他r0u着酸胀的眉心,也实在不知自己方才抬头的那一刻,到底在期待什麽。谢景熙点燃案上的烛火,又起身推开了书案一侧的监窗。
书舍里没有更漏,也不知现下是个什麽时辰,院子里那株槐树的影子被稀薄的月se拉长,将那道月洞门都遮了一半。恍惚间,一个素白se人影从门下行来,树影和月光都被她搅乱。
四目相对,谢景熙怔忡,只觉那簇刚才点燃的烛灯似乎燃在了他心里,莹莹跃动、不止不休……
“谢寺卿!”沈朝颜笑着跟他挥手,小跑两步便跃至了谢景熙跟前。
“你看!”她邀功似得将手里的东西拎起来,笑得眸子晶亮。
谢景熙讪讪地撇开脸,目光一错,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一个食盒——红漆竹材的质地,四四方方的一个,有两层高。
沈朝颜从隔扇门进来,将食盒里的东西逐一摆上两人面前的食案,道:“这都是我专程做的,你看,鲜鱼粥、白切面、羊r0u汤、胡桃糕、鲜r0u包、葱油包、素面包……”
谢景熙蹙眉盯着眼前的事物,并不相信,“这些都是郡主亲自做的?”
“嗯对!”沈朝颜点头,半点不心虚,甚至夹起一块胡桃糕塞给谢景熙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哦?”谢景熙挑眉,指尖一动,将印着“京记糕点”的一面翻向沈朝颜,叹到,“郡主好手艺。”
“……”沈朝颜一噎,乾笑两声,目光落在手边那盅鲜鱼粥上,转移话题道:“那你尝这个粥,这个粥也是我亲自做的。”
不等谢景熙推拒,一只热气氤氲的白玉碗,就被递到了他跟前。
“别只吃糕,喝粥呀。”沈朝颜说着话,将食盒里其他的糕点一并取了出来。
谢景熙看着那双潋灩的眸,最终端起鲜鱼粥,小口地喝起来。也不知谢景熙是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之风,还是单纯就不想搭理沈朝颜,这顿饭他吃得很是沉默。
烛火盈盈,虫鸣星稀,月亮升上来,食盒里的东西也慢慢见了底。有监生担心夜里谢景熙没有热水,便支起一个小泥炉,在上面温了壶清茶。
茶气氤氲,墨香弥漫的书室静谧,沈朝颜两根手指拎着茶盏,歪头看向身旁那个执笔的侧影。
月华和火se交织,映成他脸上清冷的柔雾。
认识这麽久,沈朝颜也是现在才发现,谢景熙竟然生了双好看的凤眼。
眼角内收而眼尾上扬,重睑平而狭长,收尾处清淡的一挑,像写意水墨画上恣意的一笔,叫这一双眼无端多出几分峻峭的神韵。而更让沈朝颜不愤的是,这人明明是个郎君,怎得一对睫毛生得又黑又密?这麽垂着的时候,竟能映出火se阑珊的一汪浅虹。
心里某根不知名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她忽然对眼前的人感了兴趣,连带他的过去都想探听。於是沈朝颜支肘撑着头,懒散散地往案上一靠,半笑着道:“话说我两也算是拜过一半堂的夫妻,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好像对彼此的过去还是一无所知。”
谢景熙没理她,她便又得寸进尺地往前挪进一寸,见他没有躲,才笑着说出下半句,“不如我们一人说一个,对方不知道的,关於自己的秘密?”
眼前的烛火晃了晃,映在谢景熙下压的羽睫上,像是一个默认。
没想到提议这麽顺利,沈朝颜怔忡之後立马兴奋起来。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侧身面向谢景熙,郑重其事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一个纤细的影子落在书案的白宣上,一转,似要翻出朵花。
谢景熙微蹙了眉,侧头往沈朝颜看去。
那人巧然一笑,晶亮的眸子仿佛映着一泓秋yan下的湖水,“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秘密,就是我小时候,其实是惯用左手的,只是後来左手受了伤……”
她像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将左手缓缓打开,露出手心上一道r0u粉se的浅痕。
谢景熙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心,淡声问:“怎麽弄的?”
眼前的人眉眼一弯,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只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可没说要展开细说。”
谢景熙表情淡然,目光又落回面前的书页,似是对她的诱引全不上钩。
沈朝颜见这人装出来的一副兴致缺缺,倒觉得好玩。於是她支肘看向谢景熙,又给出了第二个秘密。
她说:“我其实挺烦解谜的,那时候每年的上元节,看见灯谜我都躲得远远的,怕猜不出来要给人笑话。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身边的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我问他们,他们没人告诉我,真真假假的话听得多了,後来就懒得再问了。”
许是说话的人语气太轻巧,带着种真实的落寞,谢景熙没来由心头一ch0u,执笔的手顿住了。
沈朝颜没有察觉,还是继续道:“後来我就觉得,是不是有一天我练就了,解天下所有谜题的本事,那些他们不肯告诉我的秘密,我也能靠自己解出来。”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地一顿,起身拾起了面前的笔。笔落有声,在寂静的烛火下发出沙沙的轻噬,影子依偎在墙上,书室里却是两厢沉默。
良久,沈朝颜才听到身旁的人追问,“後来呢?你解出来了麽?”
沈朝颜倒也坦然,点头道了句,“当然,我这麽聪明,只是……”
手里的笔顿住,在宣纸上晕出一点墨蹟,说到这里,她又莫名添上一句,“後来又有些後悔。”
“为何?”谢景熙问。
“因为有些真相,可能永远不知道才会更好。”
案上的烛火炸出一声哔剥,像一记响指。
沈朝颜笑笑,换上轻快的语气,对谢景熙道:“该你了。”
面前的人顿了顿,却也真的应了沈朝颜的要求,缓声问:“你见过烧si的人吗?”
沈朝颜一怔,摇头。
谢景熙没什麽表情,只是低头看着桌案上的书,“人的毛发和皮肤都是可燃的,特别是皮肤,一旦水分流失,就会像涂了灯油的烛芯一样。”
“那……”沈朝颜犹豫一瞬,还是问:“那会怎麽样?”
“若是恰好沾上烤得炙热的石头或者铁器,人皮会沾在上面,直至被烧得化掉。”
沈朝颜被脑中画面吓得咽了咽唾沫。
谢景熙没有发现,思忖着继续淡声道:“其实火灾之中,大部分人还没接触到明火,便会先si於浓烟窒息。灼热的空气会灼伤你的x肺,多数人会在那时就陷入昏迷。所以往後再被火烧,大约……不会觉得太过痛苦。但,倘若是在户外被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