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纶猛地?一拍桌子,“我赔!嗳我说,你没见?我跟小姐说话呢?你怎么老爱插嘴?”说着虔诚地?睇向妙真,“小姐为人太宽厚,看把?这起下人纵得没了王法了,咱们主客间说话,他一句二句地?插嘴。不如把?他交给我,我替小姐教导几天,保准叫他晓得晓得什么叫‘规矩’。”
打了几回交道,妙真也知?道他这人了,虽常有些丢人现眼的做派,人倒是不坏,是个实心眼,想什么就做什么。她在历经了这许多?表里不一的人与事后,反而开始欣赏他这一点品质。
人总归是逃不过变迁的,她不是例外,变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掩着口鼻将?两个人都睃一眼,“这事情就不劳烦你了,还不知?道你们俩谁教导谁呢。”
邱纶觉得这话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是把?个小厮抬起来和他这公子平起平坐,因此再认真看看良恭的背影,觉得此人也有些不同寻常。他心里倒了醋罐子似的,暗暗埋头,向旁边撇一撇嘴。
隔会碟子摆好,他抓紧一切时机卖弄表现,“小姐赶紧尝尝看,我听说他们家的炸货在常州是顶好的,小姐把?每样都尝一口,喜欢吃的我记下来,下回再使人去买。”
他也算知?道些妙真的喜好,十分会投机取巧。妙真每样尝一点,给雨气?发得软了些,不够脆了。但味道都好,最要紧的,这是一种?久违的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良恭还立在炕桌前?,稍稍把?二人的视线挡住了。她不得不歪着脑袋去同邱纶说话,“哪里好再劳烦你呢?我听说你们家的织造坊就要开张了,你还在四处找房子。找到了么?”
邱纶把?手一扬,“不好找,我想租一处宅院,可不是小了就是那些年久失修的,拾掇起来麻烦。”
“你一个人,带几个家丁,还要住多?大的房子啊?”
“七八间屋子总是要有的吧?”说着就走到榻上来,把?胳膊放在炕桌上,同妙真一面吃一面讲,“小姐不知?道,我不喜欢屋里有丫头守着睡觉,我喜欢清清爽爽的卧房。伺候的丫头呢就得睡在偏房里去,是不是要多?几间屋子?”
这习惯倒与妙真相同,她跟着点头,“我也不爱有丫头伴在屋里睡。我的丫头都是睡在偏房里,我不起夜,晚上不要水吃,一觉睡到天亮,用不着人伺候。”
邱纶忙笑,“我也是!”
笑着笑着看见?良恭还立在跟前?,他剔一眼,“你怎么还杵在这里,还不出去?”
良恭慢条条旋去椅上坐着,歪在那里笑,“我放你和我们大姑娘在屋里说话,不像样吧?男女有别。”
妙真听见?这话,稍稍把?身子搦正。邱纶暗窥她一眼,也端正起来,讪着随手把?手摆摆,冷笑一下,“你这时又晓得规矩了。”
良恭道:“一刻也不敢忘。”
邱纶时下恨不得叫人将?他狠揍一顿,暗在心里咬牙切齿。转念一想,随这看门狗去,反正他又没有不安好心,行?得正坐得端的,怕他什么?
他懒怠理他,继而和妙真讲谈。因说起彼此从?前?的事,想着尤家的变故,不免有些愧疚,“我们家代了你们家在苏州织造的差事,小姐不怪吧?其实这事与我不相干,家里是我爹做主,生?意上的事我更是插不上话。”
倏然?带起妙真一点伤怀,笑得丝落寞,“生?意场上就是这样,我懂。何况我家遭此变故,是受了冯大人牵连,并?不是因为你们家。”
“小姐真是明事理。”他愈发喜欢了,一颗热辣辣的心已把?衣裳烘得半干,“我能?常来与小姐说话么?我们在这里,也算他乡遇故知?。其实你和我多?讲谈讲谈就能?晓得,我这个人并?不坏,我好得很呢!”
妙真憋不住笑了,没见?过这么自?夸的。回想从?前?的自?己,也满是这自?不量力。这倒令她感到几分亲切,便点点头,“你肯来,我自?当香茶相待。”
邱纶不由得乐出声,笑着笑着,扫见?良恭在侧墙下歪着,一双懒怠的眼睛像是审视他,也像是在盯梢。
看得邱纶浑身不自?在,便朝他抬一下下巴,“嗳,你,你多?见?我几回也能?知?道,我绝没有什么坏心。”
良恭答应着,“我有名有姓,不叫‘嗳’。”
“这人……”邱纶看着妙真向他点点手,而后又转来,“那你叫个什么?”
“良恭。”
“噢。”他不耐烦,“成,叫你的名字。良什么?”
良恭抬抬眉,笑道:“良大爷。叫大爷就行?。”
妙真忽然?把?肩一抖,歪在榻围子上笑个不住。笑得邱直发讪,依他素日的脾气?,当下就该将?这人提出去打一顿。可碍于他是妙真的下人,又不能?奈他如何。只得在那里憨笑,撕了一块鹌鹑肉递给妙真,“不理他,不理他。咱们吃咱们的,我手很干净的。”
妙真愈发笑得不行?,慢慢涌出一点酸楚,心道这现世宝,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半点没改。一个人常年性情不变,是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啊。她倏然?有点羡慕他。
比及暴雨住了,天已黄昏,反倒放出几缕昏昏的晴光。邱纶告辞出去,走在胡家园中,顿觉脚步轻盈,人要高兴得飘起来似的,倘或不是几个喷嚏将?他呛下来,恐怕连人带心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回到屋里就有些不好,夜里就请了郎中来瞧。他那小厮长寿殷勤侍奉在床前?,看见?他一张病红的脸仰在铺上一直挂着笑,便把?他额头摸摸,“三爷,咱不会烫傻了吧?”
邱纶一把?打下他的手,“傻你老娘!”片刻想起下晌在妙真房里的情形,又问?:“你爷很傻么?”
长寿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傻不傻,咱们三爷,那是绝顶聪明!”
他把?身子一翻,“少来糊弄我。”却背身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床前?的银釭对着洗净的玄月,照着这轻盈而漆黑的夜。
时下各房里都吹灯歇下了,只良恭一刻不敢打盹,在角门进来那条路上的一处假山后头坐着。到处都是水洼,坐湿了半身他也不挪动,一对耳朵在轻烟淡雾的四处搜寻着。
及至四更天,总算搜寻到一点动静。角门倏然?开了条缝,远远看见?钻进两个人来。果然?是曹二宝的开的门。
那曹二宝把?门悄么栓上,打着灯笼回首引着那两人一路进来。
走到假山近前?,有个胖子在后头向曹二宝道:“你小子也太不会办事,打什么灯笼?你怕人看不到?”
曹二宝马上把?灯笼吹了,倒走几步过去,“我不是怕你们瞧不见?嘛。”
那瘦子冷笑道:“我们兄弟走的就是夜路,专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混,眼力岂是旁人能?比?”
可见?这话是吹嘘的成分居多?,否则怎么察觉不到良恭就尾随在后?要说走夜道,良恭还是在行?,脚如踏云,行?入暗风,伶俐得一点响动没有。
跟着走一段,听见?那胖子又抱怨,“怎么还没到地?方?你们家也太大了。”
曹二宝无不骄傲,“你们满常州打听打听,我们家的宅子,那可比县主老爷家的还大。就到了,你们留心 ,墙外睡着小姐的小厮。那小子,有些机灵,可别惊动他。”
胖子道:“放心,就是条狗我们兄弟有法子对付。”
谁知?走着走着,曹二宝憋不住了,“你们在这里站站,等我出个恭。”
瘦子道:“真他娘的懒驴上磨屎尿多?!”
曹二宝惭愧一笑,“略等,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