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到了晚上起夜时,透过薄薄的纱帐,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看见了书案前那个清隽冷凉的剪影。
塞上的夜色浓稠如墨,天上也没有星星。江淮的背影宽阔挺拔,披着一件薄衫,伏案在一盏微弱灯火下,指骨握住的狼毫笔尖刷刷而动。
烛火跳跃噼啪作响,静夜里,衬得少年将领原本清挺的身影更显凉薄。江淮指腹微动,按灭跳跃到案上的一星灯花,不叫火星作响的声音惊扰帐中的将士们安眠。
丁木在帐后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没了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索性披衣在帐后坐下来。
他对眼前的少年将领越发好奇,他第一次觉得,这样冷玉般歼敌无数的一张面孔下,或许也藏得是,自己这个年龄尚看不太懂的柔软。
万籁俱寂,他瞧见素日来冷脸的少将军,合上手中的兵书,拿起了白天的那片赤云枫叶。
丁木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见他拿在面前细细地端详了片刻,然后不无小心地,夹在方才写好的信笺里。
持枪持剑的手指早早覆了一层薄茧,少将军的指腹缓缓拂过那封信笺,那片枫叶,仿佛对着一件十足珍爱的物件儿,又仿佛他摸得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笺,更像是……
丁木不解地挠挠额头,脑海中飞速回溯着平日里偷看的画本子。他有些疑惑地觉得,那样的动作,更像是在轻柔地触碰少女娇嫩的面颊。
江淮起身的时候,丁木更是惊讶地在他的唇边,察觉到了一抹浅浅勾起的弧度。他讶然地惊叹道,今日少将军竟然足足…笑了两次。
起初他看不分明,后来他便逐渐明白,冷酷凉薄的少年武将,唯独想起今日写信之人时,才会少有地笑出来。
他不由得更好奇了,少将军写这样的信时,会是怎样一种他不曾见过的口吻呢?
“吾妻阿雪,见字如见我。”
“展信安。”
林若雪手指轻摩挲着笔锋印到纸张的沟壑,或许是想从其中感受到他的一丝余温。
“临城一役,不可谓不胜,只是北方戎狄势头犹存,尚不敢轻敌妄动。”
“北国荒无人迹,与京都难以作比,唯独枫林成片,赤色如焚,堪称美丽,却也难及你万一。”
“现采得一片赠阿雪,还望吾妻不计我身远万里难以相陪之过。”
“日日盼相逢。”
少将军
时间轮转, 又至岁末。
几片枯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飘落在林若雪常常伏案的窗台上。
初冬的天气透着像是擦肤而过的寒凉,远处的天空堆积着薄薄的灰色的云,林若雪的眉心不由得紧蹙, 拢了拢肩上的绒衫。
她一早就和江淮商量好, 每月的最后一日按时来信, 这么些月过去, 信总是来得很准时, 从未逾期哪怕半日。
可是如今,距离收信的时间已经逾越了整整三日, 江淮的信却还是没来。
说下来,这几个月过去,江淮屡立奇功,即使他人还在远北,可名字已经在京城里出尽了风头。
乾历四年六月初,江淮带兵伏袭鞑鞑于临城, 大胜,赏玉印一座;
乾历四年七月末,江淮独辟阵法冠名“穿花阵”, 并以此阵大破敌军埋伏, 赏虎符一枚,封附将;
八月初,鞑鞑偷犯两国交界,江淮不畏敌方势众, 孤身率八百精兵横渡秋月河, 深夜直入敌军营帐,取敌将首级, 大胜,我方军气大涨;
十月末,“穿花阵”为大乾一众主将所学,一时间我军直降三成伤亡,纷纷为人效仿,龙颜大悦,擢封少将军。
边关的捷报一封封向城里递来,就连躬耕于田野从不问庙堂的农户都知晓,上官元帅帐下,有一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天纵奇才,决胜千里。
短短数月就脱颖于百万大军中,折损鞑鞑士气,如今已成了敌军口中仅次于上官仪的心头大患。
一时间,少将军运筹千里的美名满誉京城,就连之前学堂中被江淮剪过胡子的先生学士们,也都对如今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交口称赞。
更不用说曾经和他做过同窗的公子小姐们,都以自己曾和少将军讲过的一言半语为荣。
还有甚者,在少时被他拳头砸过的胳膊肘上纹了个刺青,说是见江淮如见天兵,有保家护户之奇效,鬼怪们见了少将军名号,自然不敢靠近,能得一世安宁。
林若雪将这些话听进耳里,自是哭笑不得。
前来安平侯府道贺的人早将门槛都踏破了,所有人都称赞她少时便慧眼识珠,早早将这少年英雄收入裙下,以后再用夫婿军功落个诰命夫人的封号,后半生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么……
林若雪虚虚望着窗外,冷风吹面而来,吹倒她立于案上的纸笔,笔杆顺势倒下,砸到案角堆放的几封信笺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她低眉望着桌角的那处阴影,旁边卷轴里的是那副画着江淮的像,心中想的是,那样飘渺易碎的虚名,实在不如他亲笔写来的一封信来得实在。
又或许是她精诚所致,在同江淮“失联”的第五天,小芸手中端着信,推开了她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