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月正圆。深蓝绒幕般的天空里。几乎看不见半点星光。明洁的月华照射下,天穹中偶尔飘过的几绺云翳,也如轻烟般淡若无痕。纯净的月华,透过木窗斜照进屋内,将一切都涂上一层柔和的淡白光辉。无论是窗台桌案,藤椅竹具,还是静静坐着的少年,都沉浸在温柔月光的水底,影影绰绰,轻轻盈盈,彷佛在下一刻就会化作一缕淡淡的轻烟,飞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
可是这一刻,月光已经悄然暗淡了下来,一如他现在心情,渐渐地、渐渐地,由方才骇退了一众壮汉猛男的喜悦,沉到了谷底。
窗外,能够看到的一切,早已洗却了这几日因为西南捷报频传(宋军大败,对空幻当然是捷报)而引发的躁动,变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枝头仅余的黄叶。似乎再也经不住这动冬的凄清、寒凉,在微风中回旋而下,院墙外偶尔传来几声巡夜弟子的脚步,更显得这冬夜的空幻总堂格外的寂静。
一晃这便过去了几天,西南的兵败如山倒,多多少少他也预见到了,但是城池丢失如此之快,一群深山老林里边的壮民,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么多高墙深壕的州府,却着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空幻在暗中相助么,还是契丹、党项都有份,拿着侬侗当炮灰,故意挑战大宋的极限?
现在的他,已经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了,也不需要思考,因为侬侗既反,收到消息的辽国肯定第一个动兵,而他,如果不能够阻止空幻复国的野心,那么多则半月,少则三天,江宁城头肯定就要竖起大唐的旗帜。
——连最高机密的军报都能搞得到,还有什么是空幻办不成的?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再不能说服邹缁清归降,大宋,真的要完!
但是大宋完之前,先要“完”的恐怕是他。
冷月无声。夜色迷离。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结成一片的积雪闪着雪光,充斥了渐渐在黑夜中沉落的宁静。
明天新的战报传来,恐怕他们连逼降的机会也不会再给我了吧。
他摸着脖子,自嘲的笑了笑。
好头颈,谁当斫之?
若他咬死不降,邹缁清是会大义灭亲,自己出手一剑杀了未来女婿,还是把他交给朱大挺这些激进派,当场轧了平息手下们的愤怨,亦或是让紫妍动手?
紫妍紫妍好些天没有出现过了呢,容容也不见再来,是她识破了紫妍的诡计硬是守着秘密不告诉火帅姐姐,暗中另谋良策打算纯靠自己的力量救他么?
紫妍则是回到了台城苑去,依然打着伺机绑架公主,移祸江东的主意么?
必然是的,以紫妍的诡计多端,肯定已经看出来了邹缁清多多少少被他说动,多多少少动摇了灭宋的念头,或者觉得他这个脓包男人现在只是强撑。最后一定会扛不住投降,大宋也就保住了北边的半壁江山,那么她们扶桑连一杯羹也分不到,紫妍约莫是铁了心要把小公主绑了,逼大宋对空幻动兵,所以干脆留在台城苑继续做戏,等待机会,同时还可以监视花想容。
真想再这妖女和容容斗法的情形呢。
抑郁、苦闷中的他想到那晚紫妍的得意的叫嚣,就觉得好笑。
哼,哼哼,我家那么好对付的么?那么容易中你的诡计?
做梦吧!
紫妍不来,他少了赏亵美色的消遣,每日只能枯燥的面对接踵而至的惨败战报和邹缁清不惜代价的种种劝降手段。
今天来的是一群求战心切、巴不得早和大宋开展的莽汉,明天呢?
是更加惨烈的战报,还是刀枪加体,斧钺临身?
在武力和强权面前,他是不会屈服的,永远不会。
对于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他没有任何的畏惧!
现在唯一让他牵挂担忧、放心不下的是
是他的娘子,他的熙芸!
要问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你爱的人不爱你?还是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不,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明明一双爱人近在眼前,却不得相见,咫尺天涯!
他的眼睛湿润了,不知不觉中那个久别的温婉容颜,悄悄又浮起在心头。淡淡的星光月影下,他仿佛回到了七秀坊,回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楼,倚栏而待的邹熙芸,如莲花般绽开宁静的妆容
如潮的思绪连忙浮起。他仰着脸,对着窗外,地上的积雪映着淡淡的新月辉光,看上去彷佛都是她温柔的眉眼,脉脉含情,羞涩地看着自己,温婉低垂的容颜,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还和每次一样,最后又欲言又止
“熙芸,熙芸”在他的心里,这个名字已经反复的念了无数遍。
然心中绵亘的牵挂、爱恋,又何时得以再相见!
他含着泪,望着苍天,心中涌起万语千言。
问世间情是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一起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寥落的空房里,只有天丁大人喃喃的低唱。
窗外,渐渐暗淡的夜空中。阴霾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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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道,大小姐为了你的事,茶不思,饭不想,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我们好话说尽你就是不降,存心要大小姐为了你肝肠寸断么?”
“公主病了?病得很重,就是因为你!”
“公主不忍心杀你,你却要害死公主么?”
靠着身后的竹椅,望着窗外混沌的夜月星空,精神、饱受折磨的他,渐渐的。意识仿佛离体而去,恍恍惚惚间,眼前出现了无数个晃动着的黑影。
无数个黑影,无数个声音,义愤填膺,大骂他的无耻凉薄,群雌粥粥,控诉他的负心薄幸!
“大小姐为了你,付出多少?你呢,何曾为大小姐做过一件事!”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大小姐对你动情,就注定了只能惨遭抛弃!”
“你这畜牲,已经毁了大小姐,还想连公主一起糟蹋么?”
无数个声音不断响起,不断轰击着他的耳膜和他已经饱受创伤的心,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大的煎熬么?
无耻凉薄,负心薄幸!无耻凉薄,负心薄幸!无耻凉薄,负心薄幸!无耻凉薄,负心薄幸!无耻凉薄,负心薄幸!无耻凉薄,负心薄幸!
他的耳边,不听回荡着这样无休止的控诉,恍如铁凿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精神、意志,他的真爱、他的付出,他为她们所做的一切,难道只当得上“无耻凉薄,负心薄幸”这八个字么?
“不!不是的,我不是负心薄幸,我没有辜负熙芸!”
“我没有,我没有对不起公主,我是爱她的,我要娶她,我要和她一生一世!”
他嘶声大叫着,猛然惊醒过来。这才发觉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梦么?
对,好像真的是梦。
因为他当他抬起头,定神看着前面的时候,窗外,朝阳下,映着满地积雪的柔淡光影中,可不正是邹熙芸秀曼绝伦的俪影。
此时,她因思念而消瘦的脸蛋一片惨白,怔怔地盯着那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
“你你要娶师姐,你和师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