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 / 3)

池镜答应着走出廊下来,已是天昏地暗,他那张笑脸也不禁黯淡下去。

隔两日池镜去拜访那老侍读,领着四五小厮,抬着一担礼,骑着马往城北一条东临大街上去。

走了半日走到条小巷口前头,领头的小厮永泉引着往里进,“三爷,从这蛇皮巷穿过去就是东临大街,比走这街上绕过去近些。”

展眼望进去,果然巷如长蛇,细长蜿蜒。周围人家挨着人家,院墙上雨渍淋漓,地上也不干净,到处是给人踩成浆的柿子和桔子,散着糜烂的酒甜味。

池镜不大情愿,“走大路,这小路腌臜得很。”

永泉劝道:“还是走小路,怕去得晚了人家史老侍读要歇中觉。”

众人只得转道巷里。正是午饭时候,到处炊烟四起,锅灶响动。渐往里走,嗅到些血腥气,墙根底下沟渠内淌着些血水。腌臜得池镜攒眉,忽地旁边院门里头跳出来个妇人,哗一下往门前泼了盆水,正溅在他马蹄子上。

小厮待要理论,未及开口,那妇人先把铁盆叮光往地上一丢,叉着腰就朝巷子里骂起来,“这巷里难不成就只你们一家?成日把血往沟里放,腥气熏得死人!噢,你们成日家净是和猪肠猪肺睡在一屋里,倒闻惯了,就不顾别人家死活!”

池镜跟着妇人回头一看,并无一家开门应声。妇人气不过,掉转身子旋一圈,又拔高了几分调门,“怪道人家孟母三迁,跟这些个只知翻肠子倒大粪的人做领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好好的人,都给你们熏出了股子大肠味!”

这时前头有个男人推着板车过来,一面笑着搭腔,“秋嫂子,你们家倒是读书写字的人家,可怎么也没见咱们这巷里谁家给你们家熏出个状元相公来啊。”

那妇人直怄得跳起来,“崔四!他们家猪肠子里翻出来的屎都送你嘴里了?!要你来替他打抱不平!”

池镜渐觉这妇人声音耳熟,攒眉思想须臾,想起来是前几日在凤家门前听见过。回头一瞧,可不就是那玉漏的娘?

他那眉头皱得更深了,弯下腰来把坠在马腹上的衣摆拍了拍,觉得那水是溅着了他的衣裳。直到走得再望不见那妇人,才觉得身上干爽了些。

不承想他这厢才钻出长巷,玉漏就挎着个提篮盒走入巷内。还没到家门前,老远就听见她娘在骂,拿脚后跟想也知道准又是跟邻里起了争端。

她娘的嗓门聒得她脸红,忙向门前奔,又没看见有人同她娘在吵,是她娘自己在骂。她忙上去将秋五太太朝院子扯,“娘,轻省些吧,少在这里无事生非。”

院门才刚阖上,秋五太太劈手就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谁教你的孝道?胳膊肘净是往外头拐,倒来说你老娘的不是?!”

玉漏猛地吃痛,恨得跺脚,朝两家人家中间的院墙斜飞一眼,压着声回嘴,“邻里间什么深仇大恨?左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值当你泼妇似的站在外头骂,一条巷子里都听见了!你不嫌寒碜,我们脸上还挂不住呢!”

“啪”一声,又落来响亮的一巴掌。

观瑞雪(o八)

疼痛之余,玉漏只担心那声音给隔壁人家听见。也深知她娘的脾气,越是要和她争,她越是没完没了。

她倒是这点和秋五太太像,可这会不是争的时候,吵嚷起来没得叫邻里听见了更难堪。她只得忍下千般恨,挎着提篮盒打帘子进正屋。

少顷秋五太太进来,玉漏因问:“爹在胡家没回来?”

秋五太太说起来就有气,走过去把她太阳穴狠戳一下子,“你爹明日就回来和你算账!我问你,在唐家好好的,为什么又到了凤家去?准是你伺候唐二爷不上心!呸!你是什么东西,只管瞧不上人家,成日家抱怨人唐二爷花心。人家有的是花心的本钱!噢,你见过哪个大家公子不是三房四妾的?”

玉漏把提篮盒搁在脱了漆的桌儿上,一屁股在旁边长条凳上坐下。走得远了,腿上有些发酸,她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揉搓小腿,“又不是我自己要到凤家去的,是唐二送我去的。他一个高兴,就把我送了他的朋友,你们不怨他,倒反来怨我?”

秋五太太调转到她面前,朝她脑门心上戳指头,“你要是伶俐点讨了他欢心他能舍得把你送人?真是作孽,我怎么就养出你们三个没出息的姑娘!”

玉漏险些向后跌翻过去,忙抓住长条凳,横了她一眼,“唐二那样子喜新厌旧,就天仙下凡也拢不住他的心。您有本事,您去嚜。”

惹得秋五太太又气又笑,“我要是十六七岁 ,我巴不得去呢!没得嫁给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生下你们三个白眼狼的女儿!”

玉漏斜瞅她一眼,没再吱声。

如今既是木已成舟,秋五太太冒火一场,也无计可施。她惯来是个没注意的村野妇人,撒了气,只好也拽根凳子坐下来细说:“听你爹说,那凤家早是个破落户了,在他们家能有什么好?唐二再不济,他唐家也是名门望族。我早劝你给唐二养个儿子,你非不听,要是养下儿子,凭他再如何厌倦了你,也不能白白拿你送人!”

一缕风从厚棉布帘子的罅隙里袭进来,玉漏打了

个寒颤,抬头环顾一圈,屋里果然没生火。

炭篓子就搁在墙角,黑了大半的茶炉子也在那里冷放着。她自己走去拿钳子夹了几枚炭,一面没精打采地回眼笑一下,“儿子又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这要看命。我大约是没生儿子的命。”

她回身寻火引子,秋五太太受了这话的刺激,猛呵一声,“不许生!拢共就剩那半斤炭,你点了,你爹一时家来点什么?”

秋五太太这一辈子唯一能令她抱憾终天的事便是没能生个儿子,天长日久憾恨下来,别说玉漏如此直白的讽刺,就连人家随口说一句“没用的母鸡不下好蛋”这类的话,她也觉得是在笑她。

玉漏暗暗好笑,在供桌前头翻眼皮,“您再去买几斤回来嚜,又不是没钱。”

她吹亮了火引子,一回头秋五太太便给她劈手打在地上,“钱就是这么给你们造没的!一个二个净是些赔钱货,还不晓得给家里省检省检!”

这火无论如何是生不起来了,连秋五太太自己在家时也不舍得生。她一贯的方略,凡有好东西,都得紧着家里的爷们儿。她又不舍得花钱,省检惯了,情愿拉着姑娘们一齐挨饿受冻。

玉漏姊妹三个都是这样长起来的,不是裁不起新衣裳,是习惯了一个拾一个的穿。也不是吃不起肉,但她爹不在家时,连个油腥也少见。

如今她大姐出息了点,在胡家为妾,混得不错,掉过头来了,秋五太太拾大姐的穿。秋五太太身上穿的件银红袄子就是大姐送回家来,手腕处短了一寸,她把袖口往下拽拽,母女两个挨着八仙桌,怂头搭脑地对坐着说话。

秋五太太抬手把那提篮盒翻翻,里头都是些点心吃食,想是玉漏回家来凤家叫带上的。她不屑地瘪嘴,“这么点东西,他们也拿的出手——那个凤翔是凤家的大少爷,回头等凤太太一死,他们凤家可还有没有什么家私能落到他头上?”

玉漏塌着背,两臂紧抱着自己,也并没有觉得暖和起来,“没有,凤家早就精穷了。”

“不是还养着几个下人?还养得起下人,想必总还有几个钱?”

玉漏漏了声笑出来,“那都是家生的老奴才,人家没处可去,如今月钱都裁了一半。就是还有几个钱,这一向太太病,请大夫吃药都要花费。回头太太真没了,也要花银子办丧事,还能有什么多余得落下来?再说他底下还有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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