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泉冻得打哆嗦,把身上一顿拍,腆着脸钻进车内,“爷行行好,叫我也暖和暖和,我再在外头坐下去,都要变成个雪人了。”
池镜反跳下车,凛凛地朝那角门上走去,贴着门缝一看,里头黑魆魆的,只见几处房舍廊檐亮着灯,隐约听见些欢声嬉语,也不真切。街上的热闹退了大半,也还有人点炮仗放烟火,四下里东一声西一声的,轰得人异常烦闷。
永泉跟来劝道:“咱们回去吧,这会也不见出来,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等在这里。”
不知道?不知道就更可气了。连他都还记得和她有约,她反倒忘了不成?他恼得踹了那门一下,只听锁头链子哗啦啦一阵,又沉寂下去,也并没有个人来,仍是死沉沉的夜。
他觉得丢了面子,不能不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回些体面。因此想,也许玉漏是给事情绊住了脚不能来。这也不奇怪,大年夜的总是客多,她又是个下人,这里□□里唤的,如何脱得开身?
然而他到底是淋了雪受了冻,回去路上心情也不能平复,心里觉得是吃了亏,理智上又不肯这样想。
赶着归家,府里头正预备着放去岁的焰火,仆妇小厮门在园内各处空地上摆炮仗,闹闹哄哄地追赶嬉笑。大宴厅场院里也摆着各式焰火,大家聚在门首看,池镜从廊下转过来,本来没留意到他,这会也都看到他打外头进来了。
老太太因问:“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池
镜随口扯谎,“我往外头厅上陪那些相公们吃了几杯酒。”
老太太原就不知他几时出去的,也就不理论,只说一句:“你大哥二哥他们也在外头和亲戚家的男人们吃酒,你也去敬一回酒再进来。”
不一时池镜敬过酒仍旧回来,他不比大爷二爷,因尚未成婚,没有女人代他在长辈跟前侍奉,只得亲自来。这里的烟火爆竹也放过一轮了,大家还回厅内坐着听戏说笑,池镜便接过酒壶四面斟一轮。
也不知围屏后头唱的哪出戏,正唱到观灯一节,老太太坐在大宽禅椅上,举头把厅内四处张挂的灯笼看了一遍,笑道:“亏得我们二奶奶好眼光,这一批做灯的匠人请得好,样式没什么稀奇,只是上头描的那些画倒很新奇,不知是些什么神佛,往常竟都没见过。”
那里桂太太接话说:“做灯的师傅哪里知道这些,都是络娴自己想的法子。我也不晓得她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从前因她新进门,许多事不解内情,不放心交给她去办。头一回交给她这一项事,没承想倒合了老太太的意思。”
话音甫落,便障帕咳了两声,忙吃了口酒,吃进去嗓子愈发痒,接连又咳了一串。桂太太是大太太,原该她主理家务,就因她身子不好,老太太就常对人说:“把这担子压她头上,岂不是耽搁她养病?少不得我是个劳碌命,注定一世替儿孙们操心。”
桂太太倒是想理事,只是老太太既如此说了,她倒不好狠争,怕人说她急着抢班夺权。因此只得一面将养身子,一面等着,想着老太太终有病老体弱的一天,到时候还想独揽大权也是有心无力,不得不把家交给她当。谁知苦等这些年,老太太照旧硬朗,她自己反愈发精神头不济。
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媳妇,可以调兵遣将,这点比燕太太强。这时老太太赞络娴,她便暗朝络娴使个眼色。
络娴领会,忙走到老太太跟前福身,“孙媳妇是头回办这事,本来办怕得不好,今见老太太瞧着高兴,孙媳妇就心安了,往后还要老太太常指点着我呢。”
老太太将胳膊歪在扶手上头,细看她一回,笑着向众家亲戚女人们说:“我这二孙媳妇乖觉伶俐,心眼又直,高兴不高兴都在脸上,我喜欢。”
众人自然顺着夸赞奉承络娴不绝,大奶奶翠华听着唯恐落了下风,也赶来跟前撒娇耍赖地把老太太搡一下说:“老太太只顾疼弟妹,就不疼我了。”
这不是明着说偏心?老太太一听就不耐烦,然而还是笑着向她点头,“你自然也是好的。络娴新进门,你又是嫂子,她还要望着你办事呢。”
众人少不得又把翠华夸赞一回,老太太歪在椅上笑着看着,见厅内人影幢幢,都是只望着她的风,心里十分受用。
一时眼扫到燕太太沉默少言地坐在席上,她心里忽然敲了记警钟。她只顾在这里周旋这年轻的妯娌二人,险些忘了,翠华络娴到底都是大房的人,不论她们哪一个占去上风,都是他大房得了便宜。
这可不行,她就是这家的皇帝,左党右派全靠她一人顾全,一旦哪头过分失衡,恐怕威胁了她的权威与地位。
如此一算,又把慈爱的笑眼老远地移向池镜,“只等我们镜儿娶一房能干的媳妇进来,我们这个家才算是齐全了。”
春风扇(o六)
池镜于礼不能接这话,只在下头席上事不关己地笑。亲戚们来搭腔,大家七嘴八舌的为他打算着,这个提一户人家,那个荐一位小姐,都说和池镜相配。
燕太太本来不搭话,低着头一想,不搭话不行,池镜论理是她的儿子,她做母亲的就是不能做主,也应当操心。
因此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我虽是他的母亲,可到底经历得少,见识哪比得上老太太?这事还得望老太太做主,替镜儿谋得一名贤惠端庄的小姐,我心里头一件大事也就算落下了。”
老太太看她一眼,晓得她是在装假,向着她高深莫测地说:“这事原该你们夫妻打算,可我想二老爷在北京,你又惯来没主意,跟前又还有芦笙那丫头闹着,哪顾得上这许多?你放心,这事我自有主意。”
亲戚们听说也不好再荐了,她又怕人难堪,端起身子来招呼,“大家只管吃酒说笑啊,快把唱的传到厅上来,咱们近近的听一回!”
就有两个唱弹词的艺人进来,唱过两回方散。
一时各自回房,也有许多亲戚留宿,池镜那屋子款待着两位表兄弟,他不高兴和他们说话,一径赶上络娴,向她深深打了个拱,“二嫂行个好,收容我一夜,我那屋子给人占了。”
络娴立住,歪着脸笑道:“人家睡偏房,谁还占你的正房?你分明是懒得和人应酬,怕人家烦扰你,要躲出去。”
是也不是,玉漏平白失约,他心下觉得失了体面,又不肯承认,想她必是有个不能赴约的缘故。而络娴与她来往最多,兴许晓得她在家都忙些什么,何不暗里打探打探?
此刻听见咳嗽声,远远见贺台走来,和络娴说:“你就应下他吧,省得他这一夜都不得安睡,我们那两位表兄弟最是话多。”
池镜又改向他作揖,“瞧,还是二哥好说话。”
络娴鼓着腮嗔他一眼,转问贺台:“外头还没散呢,你怎么就进来了?”
贺台道:“外头还有大哥应酬着,闹了这一日,我实在有些乏,就藉故先回来了。”
络娴唯恐他的身子不好了,端详他片刻,见脸色还好,略略放心下来,扭头吩咐丫头,“你们先回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三爷睡,再把二爷的药热一热。”
池镜忙从丫头手上接过灯笼,绕到前头去,“来来来,我替二哥二嫂照路。”
一时三人皆笑,朝前走出去一段,又遇见大奶奶翠华和两个丫头往外院去给大爷送衣裳。
那翠华看见是池镜在前头打灯,便立住打趣,“三弟什么时候也会服侍起人来了?还真只有我们二爷二奶奶有这脸面,要换作是我们,凭你跌死在那里他都懒得看一眼。”
三人也立住,池镜笑道:“我倒有心要孝顺孝顺大嫂,偏大嫂素日都是前呼后拥,根本没有用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