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该说什么。曹植也甚尴尬,成王败寇,一场争斗虽非本愿却闹得兄弟失和,以后如何面对地位悬殊的大哥?好在是灵堂,彼此都是吊客,愁容眼泪就是最好的掩盖,两人只相对点点头,一个字没说。鲍勋、郑袤等人也只彼此拱了拱手。
曹丕安慰孝子两句,上香已毕撩袍便拜,王凯自然要拦。他却道:“我与仲宣既是同僚又为故友,还是文苑同道,行则连兴,止则接席,当行此礼。”与曹植如出一辙,众人又不便阻碍,这次不但孝子陪拜,连亲友宾客也都随着跪下磕头。曹植颇感冷落,缓缓退出堂外。
拜罢起身曹丕有些为难,进来时眼见曹植手捧祭文,众宾客尚有泪光,自己却没写文章。况且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华即便写出来也难胜弟弟,兄弟二人与王粲的关系实是半斤八两,难辨谁亲,可曹植献一篇祭文,曹丕却无所敬献,非但面子不好看,如此岂不是在人前输了一阵?
正不知如何是好,猛一抬头,见灵台左右挂着白幡,上画神荼、郁律等神,还有伯夷、叔齐、羊角哀、左伯桃、商山四皓、野王二老等仙隐名宿,其中一老者骑着头小毛驴。曹丕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转身对众宾客道:“古来俊逸之人多有奇好,仲宣也属其类,记得他生前不爱丝竹八音,却喜好驴鸣。如今他驾鹤仙去,咱们每人学一声驴鸣,送送他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叫什么主意?庄严肃穆的灵堂前,谁也不好意思做这“仗驴之鸣”,沉寂了好半天,只见朱铄从人群中挤出来,扯着嗓子“嗯啊……嗯啊……”叫了两声。
既然有人响应,那就叫呗。人群中东一声西一声叫起来,有高有低有粗有细,竟还有人打了两个响鼻,大家都觉好笑,却不便笑出声来。曹丕连忙摆手:“实在不雅。这样吧,大家随我连叫三声,让仲宣听个响,知道咱这片心意。”说罢这位堂堂五官将竟伸起脖子,对着灵位放开喉咙,响亮地学了声驴叫。他都叫了
,众人自然得陪。
“嗯啊……嗯啊……嗯啊……”
刚叫第一声时大家皆感可笑,继而却忆起王粲生前逗驴叫的滑稽样子。他待人亲切、言辞幽默,身居常伯之位却不摆架子,人缘实是极好;这位有趣的朋友却再也见不到了,怎不叫人可惜?待叫到第三声时,许多人眼中已满是泪花;三声叫罢不免又觉好笑,大家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欢笑,哀而不伤,悲而不痛,这样倒是更好。
曹丕又搀孝子:“两位贤侄还只舞象之年,令尊亡故实是可惜。但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太过留恋,现今家国尚需图强,不必守孝三载以全小节,勤学立身方为孝道。你兄弟从此相依为命,当互亲互爱,将来一日无论谁富贵都不可忘却手足深情。”这两句嘱咐虽是对两个孝子说,却也是给曹植听的——只要你从此不再有非分之想,兄弟总是兄弟,咱们共享富贵,我不会再为难你。
旁观众人多不知晓其中关节,不过适才随他学驴叫,又见他如此安抚孝子,都想:五官将豁达而不失亲昵,崇实而不好张扬,临淄侯的文章虽好,但相较之下就略逊一筹了。
曹植何尝不知自己的倾力之作被兄长轻轻易易就比下去了,心中也颇感叹:我之处事远不及兄长圆润机变,政务一道也难与之相比,有此结果实不意外。曹植自幼受父母宠爱,懵懂孩提之时哥哥也都让着他,又得杨修、丁仪暗中相助,顺风顺水少遇变故,不善应对坎坷;谋储失败勾起文人性情,自伤自怜,越发一蹶不振颓唐自弃,没信心再争了。
兄弟俩一先一后辞出王宅,待恭送之人散去,曹丕故意拉住弟弟的手,关切道:“吾弟似乎瘦了,宾友去世无需过于悲伤。”
曹植立刻表态:“弟不敢与兄长……”
“不提这个。”曹丕打断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咱还似原先一样,做一对人人欣羡的好兄弟!”
“是。”曹植声音中透出一丝哽咽。
曹丕见他如此,料是这小子诚心服软了,也不禁动了三分真情,又安慰两句才作别——兄弟之情总是有的,何况同母所生?昔日孝文帝逼死淮南厉王刘长、孝明帝逼死楚王刘英,不都被人诟病吗?何况曹丕、曹植同母所生,更不能在这方面做错。
平心而论,这时的曹丕根本没想逼弟忒甚,只想让过往之事慢慢沉淀。但他低估了争储之事的后续影响,更低估了父亲日渐阴晴不定的衰老心态……
一锤定音
建安二十二年四月,在曹操授意下,刘协颁布诏令,宣布赐予他使用天子旌旗的权力,且出入称警跸(警跸,帝王出入时,于所经路途实行的警戒)。这标志曹操在出巡的仪仗规格上已等同于汉天子。
五月,曹操又在邺城南郊建立泮宫。《礼记》有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泮宫是诸侯国学府,不过春秋鲁国之后少有成就。如今曹魏建泮宫,不啻是立了魏国太学,须知自董卓火焚洛阳后汉室太学名存实亡,几个顶着博士头衔的老学究也差不多死光了,曹操实是篡汉室学术之权,把宋衷、董遇、郑称、隗禧、苏林、贾洪、薛夏等一大批知名学师任为自己封国的儒师,泮宫教出的学生自然是要忠于曹魏,而非忠于大汉。
又过一月,曹操任命军师华歆为御史大夫,舆论一时哗然。华歆本汉廷尚书令,转任军师也罢了,竟当了魏国御史大夫,汉廷的御史大夫自罢免郗虑后还空着呢。怪不得曹操南征要让华歆充军师,原来随军转一圈,就从汉臣变成魏臣啦。
魏国的列卿死而有继,连相国、御史大夫都有,可汉廷缺员却不再补,曹操相继把邢贞、荣郃、习授、谢奂、卫臻等汉臣调至邺城。过去许都有官无权,现在索性连官都没了,当真是不再给天子留半分脸面。继而他又颁布教令,重提选才之事:
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着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曹操《举贤勿拘品行令》)
这是曹操的第三次下令求贤,表面上看似乎还是在重复前两次“唯才是举”的选官标准,但细细捉摸颇值得玩味。何夔接任东曹掾之际就曾向曹操进言,选官当“慎德”与“兴功”并重,甚至主张要恢复乡举里选。曹操在这道教令中把“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之术”相提并论,其实与何夔之意毫不相悖。他早年曾提倡“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建安八年《论吏士行能令》)。如今魏国已稳固,汉室权力也基本蚕食空了,虽然天下还没统一,但该办的“事”已经办了一半,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似乎该考虑“治平”了。更有趣的是,曹操大喊“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那么因此为官者也就挑明是不仁不孝之徒,即便当上官也难免被世人戳脊梁骨。看来“唯才是举”已不是主流,倒像是个案,曹魏的取士原则已在不知不觉间转弯。
南征后的紧要政务基本办完,瘟疫大有缓解,居巢的部队也陆续撤回,比预想的迟了许久,染病而亡者多达万人,中护军韩浩也卒于途中。曹操本打算等诸军归来便转而西征,可如今军力未复,他本人的身体更无起色,不得不再拖,他决定趁这时最终完成册立国本之事。于是一系列调令接踵下达,曹植家丞邢颙迁任丞相参军——众所周知邢颙是临淄侯府的道德标榜,此人一去曹植的影响力折损近半。接着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