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盛熠,你这狗东西!你道宫里无自由鸟,可你最是自由,无事则烧杀抢掠,逢灾又束手高台。你把苍生挂在嘴边,就当真以为他人皆为蠢驴,不知你最是道貌岸然?!”
逢宜几近咬碎银牙。
“扶这大厦于将倾是你的责。”魏盛熠口吻依旧颇淡。
“凭的什么?!”
“凭你是这魏的公主。”魏盛熠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却叫人觉着每一个字缝里都生出幽凉。
那逢宜怔愣不语,再抬眸时双眼已被泪水浸得瞧不清面前景象。
她抱住身子哭声凄厉。
她是这魏的公主啊!
这魏的国祚压在每一个魏家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自由鸟。皇子头上银冠,寸寸锋皆是四方戟;皇女额间花钿,笔笔红都是边疆血。
他们的天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命在国运之中,他们哪怕死了变成孤魂野鬼牌位依旧被供在太庙里头,化作魏延绵的袅袅香火。
她把双眸一阖,颤着声流泪:“……若有来生……再不入、这金笼玉井……”
逢宜口中吐出的词句竟同魏千平当年遗言一无二致,魏盛熠于是敛睫瞧她,却见她那张瘦削楚楚的脸倏然与两年前龙榻上的病容重叠在了一处。
魏盛熠双眼一眨不眨,只盯住了,还死死撑着,不知是在执着些什么。直到那逢宜垂下头,不再言语,他这才唤宫娥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逢宜这一生便是这般被史官潦草写过。
——嘉平三年仲春,魏宗室女逢宜公主赴秦,嫁予单于次子昌凉王乌格其,彼时年芳十八。
其外,魏史不录。
子食父
夜里风雪深,洋洋洒洒的雪粉将山道都给铺严实了。
官爷们吃饱喝足也就各回各帐,吹灯歇了下去,在外头打着灯笼忙忙碌碌的,皆是忙着端碗揩桌的宫人。
那御前太监倪徽刚用完餐食,这会用舌尖剔着齿,不紧不慢地挪着肥躯出帐。哪知外头寒风这般的肃杀,打得他一哆嗦。他赶忙将脖子缩进了貂毛领里边,匆匆掀了宴帐的门进来。
“啐!这烂天儿可是想把人给冻死么?”
这帐里头的炭盆还没熄,暖和,他也就寻了块地儿缩着取暖,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
外头进来个小内宦,给他奉茶,那人接过热茶漱了漱口,这才慢腾腾捧起那人递来的八角紫铜手炉暖身子。
这是他新养的孙子,名“衡”的,至于为什么是孙子——他是觉着那范栖养儿子,抬的辈分还不够高,没能压住那狗儿子,被夺去了喜气,以至于今朝卧病在床,半死不活。这便打定主意省了当爹的步骤,直接当起了人老祖宗。
“可得小心点儿把那些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边哟!若是卖相坏了,有的你们好受!”
倪徽颐指气使地吩咐着帐内宫人,说罢又仰着脖,对身边那小内宦道:
“小衡子,你去收六颗汤玉绣丸收进食盒里。那是逢宜公主喜欢的,一会儿给厨子温了,送公主帐去。到了那儿,你就同那些个凤玉宫的说,是阉人倪徽方才嘴贱,胡言乱语,然圣命难违,只盼公主能体谅咱这些个无路可走的阉奴!”
“老祖宗,”那小内宦搓着手,身子冻得发颤,“可是那公主如今式微,咱们何必去攀她呢?”
“嗨呀!你个夯货!逢宜公主适才松了口答应了那门亲事的。她日后便是要嫁去蘅秦舍身救国的贵人,若是招惹了她,敢情她那般烈的性子,不叫咱们吃几个苦头她都舍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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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彼时正站在御帐外同内宦交代什么,那些个宫人垂头接过了一被布裹着的东西,眉间蹙意即生。然魏盛熠并不理会,只掀开帐门进去,叫厚重帐门把嘈杂人声连同喧嚣风雪都拦在了外头。
帐内阒无人声,若非他隐约可窥见许未焺在榻上睡得平稳,他当下恐怕便能害起疯病来。
与清醒时龇牙咧嘴的模样不同,许未焺的睡相很是平稳,若非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总叫魏盛熠误会他的生死。从前他总正着身子睡,手搭在腹上,入梦即从一团烈火变成了个平宁的圣人。
后来他成了魏盛熠禁脔,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个侧身而睡的习惯。
墨发半浇在许未焺面上,拦住了他的唇鼻,将那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都给掩住了。
魏盛熠刚从外边进来,身上寸肤皆是冰冰凉凉,只得悬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撩开遮脸的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躺下。为了叫他好眠,就连被褥也没能掀开。
然而纵使隔着衣被,许未焺还是被那人携来的一身寒气冻得打了个颤,再加上一觉睡到晚,饭也没吃,这般也就醒了。
那魏盛熠正搂着他的腰躺着,见那人微微一动,很快又僵了身子,便把手伸进被褥里替他揉腰,笑道:
“醒了?吃点东西吗?”
许未焺微微摇头,软发沙沙磨着枕,他半梦半醒只习惯性地将被褥向身后展了展,把那人罩进来,又阖了眼睡。魏盛熠尝着甜头,贪婪地把人翻了个身面朝自个儿,笑道:
“天冷,抱着好睡。”
许未焺舌尖顶了顶齿,漏出轻轻一声:
“滚。”
许未焺迷迷糊糊到底没力挣扎,便由着魏盛熠抱,只是那不依不饶地念着这般好睡的魏盛熠一直垂眸凝视着他,好像要辨出他每一道脉络是青还是紫才好。末了双眼发酸发胀,魏盛熠这才揉起眉心眨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