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纥先其声跪于他面前,一字一顿道:
“臣方纥——”
“乃枢成一十五年罪臣谢封长子谢今桉。”
隆振一十八年秋。
距三皇子魏束风篡位,开枢成元年余有九载。
魏鼎州
“夫、夫人,您有喜啦!”那把出喜脉的郎中惊喜道,谁料他话还没说完,手心便被塞进银子一锭。
那谢家方进门的新妇面露愁苦,急匆匆地跪下哀求道:
“老郎中,谢家乃高门,妾身方氏本不该高攀。那谢家今儿要妾身同长公子和离,再任其纳作妾室,好为别家贵女腾位子!可妾身这贱躯偏生了一副固执骨,无论如何也不愿褪去妻名后再着妾裳……妾身料想那谢家人若知晓妾身已怀有谢家骨肉定然不会放人……还望您瞒住谢家诸人,放妾身一马!”
郎中一骨碌地从凳子上起身,正愕然不已,屋门却被遽然推了开来——恰是这谢府长公子谢封。
那谢封方自沙场归家,所谓休妻改妾之事也不过适才方听闻。他前来原是要问发妻方瑶如何作想,若是她不乐意为妾,他便属意同家里大闹一通,谁料先听得那人儿打定主意要走。
谢封生了个不愿强人所难的良善性子,心里头纵有再多不舍也只想着要投其所好,便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轻声问她:
“娘子可是当真要走吗?孤身漂泊必定很苦!——你若不愿作妾,为夫同府中人再……”
方瑶不卑不亢地甩了甩脑袋,道:“他家贵女今儿已做足准备,若是此事告吹,来日妾身不论如何行事皆会惹人生烦……还望夫君恩准妾身之请。”
谢封瞧着她毫无眷恋的神情,咬住后槽牙又问:“这胎儿可要打掉么?”
方瑶将睫一拢终于垂泪:“好歹是一条命……”
谢封瞧着昔日心尖上头的人儿泪流满面,痛心不已,唯能掩住情绪,道:“娘子既想走,为夫遂了你愿又有何难……只是这腹中胎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必须由我定名,且、且需知其生父为我谢封,每月定要往来书信两封。”
方瑶颔首。
谢封明白自个儿常不在府,强留她于此地恐怕忧比喜多,方瑶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胸腔起伏,只强压下留人的念头,背身苦涩叮嘱道:
“信要记着收,也要记着回。”
方瑶平日里头性子软,这会儿却不捎半分柔情,只说:“多谢夫君。”
后来方瑶诞下一儿,由谢封取了名,唤作“今桉”。
今桉,今安,谢今安。
那名字何其漂亮,只是可惜谢方二人之间那么浓又那么烫的爱意尽数落于信纸上,皆变作了墨字冰凉。
“后来谢家九族尽诛,卑职因未曾录名于谢氏族谱故而逃过一劫,谁料往后更是坎坷……”
方纥言至此处倏地顿住了话语。
魏盛熠的瞳子晃动着,被方纥渐弱的声音哽住了喉。
方纥偏过头看向魏盛熠,又说:“卑职虽未能与家父相见,却饱受其资助之恩,甫听闻谢家谋逆事有蹊跷,便决定私下探查,谁料查着查着竟觉察到有人要借外人之手毁魏于朝夕。这魏当中龙争虎斗,终究灭不了魏根基。能灭魏者,唯北边蘅秦十八部而已。解铃须得系铃人,殿下若想同魏当年惨死的百姓赎罪,便当回归本源,向母族举起屠刀……”
草石拥簇在魏盛熠的脚边,魏盛熠只唰啦踩过,屈起膝来埋头,笑说:“今儿本宫能为只碎杯恨不得以死谢罪,明儿就能因打破缸而跳湖寻死,大人捡了本宫这么个麻烦东西,日后势必少不得受折磨。”
那方纥轻轻捧起他的手,说:“还望二殿下莫要妄自菲薄。”
魏盛熠眸深处仍旧寡淡万分:“本宫两手空空,根本就无法帮上什么忙,更毋论救世。”
“古往今来有多少救世者生来便是锦衣玉带,又有多少人生来便得了执刀耍剑之才干?”方纥双膝不动,只依旧以手撑地说,“更何况二殿下如今手上并非空无一物——您手上可还握着卑职的一条硬命!”
魏盛熠的眸子忽地睁大,透出来几点琉璃光——多么讽刺,他这狗余孽平生真正握住的第一件东西竟是别家余孽的一条命!
“哈哈哈——好啊!”魏盛熠笑起来,只拍去泥土,搀着方纥起身。
然方纥不过方直了双腿,魏盛熠却猛然伏地叩了三个响头,说:“本宫如今昏昏无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那不过二十七的年轻大人扶住魏盛熠的手,说:“得殿下如此高看,卑职定当万死不辞!”
后来方纥自请离京,任职悉宋营监军,只是书信一直没停,寄来的信笺皆充作韶纫的家书被送进宫里来。那方纥当真毫不吝啬地将通身学识教予魏盛熠,到最后就连那记有谢家剑法的秘籍也给他送了去。
年岁生脚,他二人终得以披上窝囊皮囊扮作糊涂官与昏君,可那层皮囊之下唯余两个可怜虫捞着半星希望,痴痴瞧着北边叩首赎罪。
他们活着,活着,仅仅是活着。
格桑花
互市复开,魏秦两朝消息流通如同顺流行舟,魏盛熠方至鼎州,消息便传遍了蘅秦十八部。
蘅秦·厄敖部
满原碧草皆被风吹得弯了腰,嫰绿之间是盛放的皓白芍药,花香滚着泥土的干燥气味钻入人的鼻腔,叫人攒劲一吸便觉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