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讶于自己的心,同时又揣测起来。吉霄对此怎么想?是希望她跟她走,还是留下。
一起工作真的好吗?职场的事本来就很累心了,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吉霄会不会厌烦?
她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些,幸好吉霄没追问。只是缄默地开着车。
又过去多久,窗外无端下起瓢泼大雨。刚在想秋天竟会下这样古怪的雨,就听吉霄问她:
“睡着了?”
她否认。“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睡过去?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喜欢睡觉?”
“不然呢。”女人说,“为了多睡一会儿,你可是连‘最喜欢你’这种话都能随便说。”
方知雨不认帐。刚想说我什么时候,就想起她确实曾讲过——
在春日的草地上。
她的心骤然喧腾,又觉得醉意像安眠药,开始一层一层蒙住她眼睛。自欺欺人,好像不辨析清楚,令她恐惧的瞬间就永远不会降临。
但接下来吉霄就说,今天在市集,看到有客人用本地话问问题,她答得很好。之前不是说听不懂。
前方危险。她试着和稀泥,答也不是全听不懂。
“那你会讲吗?”
“……不会。”
“怎么会呢,”女人像自问自答,又像在说梦话,跟她喃喃道——
“我明明教过你的。你以前说父母虽然都是安徽人,但一南一北,所以在家你们习惯讲普通话。小学来宁城,听不懂方言。后来遇见我,非让我教你。”
如果刚才是错觉,是误会,那么现在呢?
方知雨满心惊惧,生怕那个撕裂的瞬间真的发生。
“不过,大叶准备离开这件事,你会告诉老谭吗?”又听吉霄问。
为什么提这个?
她心快跳到嗓子眼。“当然不会!”
“真的不会?”
开车的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极漠然,甚至听来很残酷:
“还是说,你又会像以前那样,靠近我,然后就背弃我?”
对方知雨而言,命运是很多年前一颗撞向窗户的石头,一滴在苍翠中飘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视野的白光。
在这个怪诞到不真实的雨夜,谎言坍塌之前,她看见白光。
空白
醒来先闻到消毒水味道。干净到过于清洁, 令人想到医院。
说“醒来”其实不全然对。她的意识好像醒来很久了,游弋在大脑某处,却在“自己”之外。“自己”像个被无端腾空的房间, 沉入混沌, 令她宛若胎儿回归母体。羊水中的生命,要说多理解这个世界,那是没有的。
但是, 闻到消毒水味道那一刻,出游许久的意识突然回归。空房子被捞起来,点亮灯。但人还在房门前。
她茫然地睁开眼,坐起来。
床边有一个长发女人。照她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对于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甚是关切:
“醒了吗?今天感觉如何?……还是不想说话吗?”
“还是”?就像她昨也对问过这话一样。
可是昨天, 她明明不在这。属于她的意识是今天才回到这具躯壳的。
见她沉默, 女人叹一声。“那么试试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我?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了, 她的大脑确实一片空白。名为“自己”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曾经满载的一切都消失。内容不存在的房间, 还算房间吗?
至少不是曾经那个。
此刻, 世界于她崭新鲜活。她用婴儿般纯白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女人,问她:
“你是谁?”
听她有了回应, 女人很惊喜,但随即又因为她这问题露出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觉得, 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她看看女人无名指上的婚戒,猜测一番她的年纪, 缓慢又含糊地问她:“你是,姐姐?”
但是接着, 更紧要、更致命的问题来了:
“……我,是谁?”
这想法一出现,头便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提醒她伤口存在,让她的神情瞬间扭曲。女人也立刻焦急:“很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
意识回归的第一日,照了镜子。镜中人头部做了手术,脸乌青鼓胀。头髮为了方便护理剪得奇形怪状,伤口缝合处秃着,好像一条多足的怪虫,从额角直爬入她脑际。
她做什么,镜中的怪人也跟着做。女人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她却隻觉陌生,无论是对这具充满破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丑陋躯壳,还是眼下这个干净到令人作呕的环境,甚至是这间被她大脑定义为“自己”的空房间……
都不是她熟悉的。
她像一隻孤雏,却连遗弃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除了不安、狂躁和疼痛之外,她还有另一种体会:
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切,她都心存好奇。好像白昼初临时的朝露。这个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倒映在露水中,也倒映进她眼眸。
找回自我几日后,医生说她可以接受高压氧治疗。然而一进去,她隻觉焦灼难耐。身体中好像有隻满身火焰的野兽,令她躁狂地拔掉面罩,喊叫,呼救,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