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医生护士同她一起进入舱内,陪着她、安抚她,还对她使用镇静药物。
第三次治疗,已经可以自己戴面罩。途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女声。她一听到就落泪了,但其实并不觉得开心或伤心。
“你出生在雨天……本来想就叫‘时雨'。家乡茶,有感情。后来又想茶虽然好,但性寒凉,入口苦。又不想你这样。倒是你爸爸灵光一现,想起胎教时给你播的那些唐诗……然后就起了现在这名字——”
时知雨。
原来如此,空房间的主人,她自己,名叫“时知雨”。
第五次治疗,想起在田野间奔跑。外婆说妈妈回来了,她来接你去宁城。她便开心跑过小桥。
方丽春站在黄昏中,看她奔去,笑着蹲下朝她张开双手。
第七次治疗,想起时玄。高高瘦瘦,抓个皮包,发蜡搨得锃亮,还爱在耳背后夹烟。后来发达了,也发福了,待她却没变化。各式节假日一定送上最新鲜物事:电脑,雪地靴,ipod……有求必应,不求也应。还爱把她扛肩上,小时候去游乐园,大一点去演唱会。看不到?那爸爸驮着。
第九次治疗,住进花园小区。窗外是什么江,门牌多少,她都想起来。但推门进去客厅长什么样,又不清楚。卧室是有印象的,一排书架,上面全是她的心爱宝物,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白色雕花相框。……
生活幸福,家庭美满。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探望她?妈妈呢?爸爸呢?好友呢?为什么她受伤了也无人在意、无人念想?
在病床边的只有那个看上去总在担心她的女人。然而她并不是她的姐姐。
后来,女人红着眼圈对她说:
“对不起……是我没开好车,才导致你变成这样。”
真残酷。唯一的羁绊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割裂。
时空停滞在十几年前,好多事还不记得。医生却说她可以出院了。
“你现在说话和做事都不利索,记不起来是正常的。等脑积水慢慢吸收吧,一个半月后再来复诊。”医生说,“你已经很幸运,脑骨折缓和了衝击力,保护了大脑,才不至于不可逆转。”
又说鬼门关闯过,康復期更需注意。这期间可能出现各类后遗症,头疼头晕,视力降低,健忘嗜睡……都是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骨折的地方还会疼。最怕是癫痫,幸好目前还没有。但也难讲,有人手术后两三年才发作。如果出现癫痫,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治疗。
回家疗养期间,注意避免雨打风吹受雪水,茶酒咖啡都别喝,能不出门别出门,别做剧烈运动。非要出门戴帽子,把头保护好。现在它还很脆弱,一点小伤害也不能承受的。对了,伤口会感觉刺疼,或者发痒,但你千万忍住,别用手碰它。
……
从医院离开后,梅姐把她接回了她的家——因为她无家可归。这期间,根据她提供的姓名和门牌,托人去老工业区问过,根本没找到人。
梅姐说,别着急。慢慢回忆,术后一切康復她会负责。直到她有能力工作,回归正常生活。
对了,梅姐就是撞到她的女人。全名,江玲梅。
梅姐告诉她车祸发生在上个月14号,现在是5月。她想了一阵才迟缓地得出,那天是4月14日。光看数字都不吉利。
梅姐家住市中心,面积很大,育有一儿一女。不出去工作,在家教育小孩,万事有阿姨打理。因此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
休养了一周,发现她们有两个共同爱好:
茶和钢琴。
茶暂时不能喝,钢琴能弹。她熟悉的是古典,梅姐却喜欢爵士。只是她双手不协调,曲子弹得很艰难。
弹琴难,记东西更不容易。梅姐带她去商场,买了日程本。封面她很喜欢,是一棵大树,令人想到春天。即使年限过期也挑中这本。
她开始试着记录,但头脑像锈掉的机器。房间打捞起来了,她却仍像在羊水中,望向世界如雾里看花、镜中窥月,什么都辨识得不太清晰。
也见到了梅姐的丈夫谭野。男人比梅姐年长,看着很干练。和梅姐的温润细腻不同,他言语间总有股消耗不尽的热情。对她也很关心,见面总会问她身体好些没。
听梅姐说他手握一家投资公司,因此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跟一对儿女的感情,用梅姐的话说,谭野过分溺爱。孩子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一个直接买一套。
她看着这对夫妇,总觉得似曾相识:
真像方丽春和时玄。
除了谭野外,来这个家的还有很多其他人。似乎都是梅姐的朋友,又似乎都不是。来了之后,他们在客厅里闲聊,尝梅姐泡的茶。
客厅跟她所住的客房一墙之隔,中间阳台连通,用几株巨大植物隔开。她隻认得其中一种是天堂鸟,因为她家在花园小区住一楼,也曾养过。
阿姨把阳台上的盆栽都照顾得很好,春末夏初,花开正茂。只要有人来,她便不能在这个家自由穿梭,也不能出去弹钢琴,就关在自己住的客房里。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这阳台上看花。如果客厅那边的阳台门碰巧也一并打开,她还能听到人们的交谈声。虽然说话的内容在她这个还在康復中的人听来云里雾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感觉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