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也不再为难曹瑜,只道:“你在前引路,我想看看那些真正的百姓之家。”
曹瑜似乎想拦,但已遭斥责不敢再违拗,只得把话忍回去。此时已过正午,曹操却没心思用饭了,顺着乡间小路直走出三四里,曹瑜才渐渐放缓脚步。此处土山起伏,山脊背阴之地有座村落,皆柴房草屋,在山间横七竖八划出片片薄田,几乎没有四四方方的。不见有人进出,连炊烟也不多,竟有一丝死寂之感。
曹操看着那萧索的山村,失落感油然而生——昔年只有秦邵那等格外穷苦之人才住这种地方,如今自耕农大半居于此地,经历二十年打着正义旗号的战争,死了这么多人,颁布了这么多法令,豪强兼并之势非但不减,反而愈烈。如果连家乡都是这种情状,其他州郡还用问吗,那些僻远难治之地还敢想象吗?
平心而论曹操蛮横诡诈,但终究以天下为己任,救黎民于水火是他入仕时就立下的志愿,不论当权臣还是当皇帝,这远大抱负四十年从未改变。但时至今日他真有些怀疑了,他这辈子到底拯救了谁?他自己是越来越尊贵了,裂土分茅,拥有大半个天下;还有身边群臣,握着朝廷印把子,还要兼并田产与民争利。可普通百姓呢?不是沦为佃户就是在屯田辛勤劳作,日子越过越苦,住的房舍还不如他家坟地呢!现今的百姓与桓、灵之际的百姓有何不同?一切都未改变,不过是换了位不穿龙袍的皇帝罢了。曹操到底救了谁?除了自己和身边官吏谁都没拯救,他的抱负从来就没实现过。
美其名曰为统一天下安定黎民,结果却是大耗民力,培养出一批新的官吏豪强。但若不依赖这些文臣武将,又怎能混一华夏与民休息?打仗为了救民,结果却害民,而不害民就不能救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沧桑世道仿佛落入一个怪圈,怎么绕都绕不出来……
“大王小心!”陪侍在旁的典满突然大喊一声,拔出佩剑护在曹操身前,其他侍卫也随之而动,将其围在中间。曹操一惊,这才发觉道边野地里趴着一人。
其实那人已在那儿趴半天了,方才谁也没在意;典满猛然瞅见,第一感觉是有刺客,几个健捷的侍卫各执兵刃一哄而上,跃入野地将那人团团包围。可那人动也不动,有个胆大的卫士俯身抓住肩膀使劲往上一提,那人毫不抗拒——原来是死尸!
曹操难忍好奇上前观看。但见这人是个老妪,身穿破烂的粗布衣,臂弯间还挂个竹篮,脚边撒了不少细碎干柴,身上无伤,八成是出来拾柴暴毙路边,死去不久,尸体尚未完全僵硬。说是老妪可能并不准,其实她没几根白发,面黄肌瘦、皱纹堆
累才给人苍老的感觉。曹操见死者骨瘦如柴、眼珠上翻、口吐白沫,甚觉恶心,忙捂住鼻口。
典满道:“此人恐有恶疾,大王不可靠近。”
曹操掩口道:“暴尸于外倒也可怜,把她弄到村里问问,看是谁家之人,赶紧收敛了。”
曹瑜再也忍不住了,实言相告:“夏秋之际时气不正,非但粮食歉收,最近还闹起了伤寒,这山村的人已死去大半了。”
曹操悚然:“家乡也有瘟疫?”
曹瑜脸露苦笑:“现在何处没有恶疾?谯县还算好的,听说符离县有个村子,全村人都死光了。”
曹操不禁蹙眉,自言自语道:“若知疫情如此严重,万不该急于用兵……可若不把孙权驯服,何以放心西征?天不佑我!天不佑我……”他所言“天不佑我”不单指战事,更是指他问鼎九五之事。晋升王爵仅是过渡,他原打算尽快完成帝业,但灾害方息疠气又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丧于恶疾,若在大凶之年登临帝位,非但不吉利,岂不印证了悖天祸乱的谣言?看来即将到来的一年没指望了。
典满见他满面忧色,启奏道:“既然这村庄闹病,大王还是别去为妙。”
“回去吧……唉!”曹操无可奈何叹口气,“派几个人把尸体抬去,再赠那些村民些钱财,好让他们求医问药,葬敛死者。”
“诺。”典满领命,心下却道——贵人涉贱地,所见能有几何?看见这里闹灾就救济,好似清官大老爷,可天下大了,看不见的地方多了,又有谁管?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曹操愁眉苦脸不言不语,千百度梦游故里,可真回到家乡却只剩失望和无奈。这些年来他心中的无奈越来越多,都是年轻时从未体会过的,现在他多想回到从前,拥有年轻之身,把这六十年重新活一遍,不再有那么多遗憾。但时光一去不回,人若能从七老八十往回活,恐怕都成圣人啦。
曹操不说话,曹瑜也不敢多言,一行人闷闷不乐;方行出半里,见迎面来了一大群官员,曹丕、曹叡策马在先——原来大家等候多时不见王驾,有些坐不住了。曹丕匆忙下马,将坐骑让与父亲,曹叡更乖巧,跑过来为祖父牵马,众官员参过王驾,纷纷献上美言,说他们父慈子孝。
主簿杨修出班道:“刚刚接到军报,刘备在成都集兵,似有侵犯汉中之意。”
曹操并不觉意外,如今他牵扯精力于江东,刘备自要趁机行动,三家角力此消彼长,背后动刀子乃是常理。他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致书夏侯渊、赵昂,叫他们凭险据守不可轻战,待寡人把江东之事料理完再去增援。但刘备增兵也不可不防……”说话间他目光扫向众子弟,看了半晌突然道,“子丹出列!”
曹真没想到他会叫自己,仓皇跪倒:“末将在!”
“我封你为偏将军,分兵五千赶往汉中助防。”
“诺。”曹真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是他首次自统一军外出作战,也是曹家子侄一辈中的第一个。
其实曹真在虎豹营历练多年,对他的才智曹操格外放心,但曹操也知他是曹丕死党,给他兵权等于间接给曹丕人马,故而不肯放手。如今心意已决,终于可以培养曹真了。自沛国往汉中有两条路,一者北上潼关,绕道关中;一者是自南阳向西,过房陵、上庸之地。后者虽近却山路难行,大军不易通过。给曹真五千人马不多不少,大可从近路前往汉中,若有建树日后所领之兵自然不止五千。
曹丕虽然矜持,但嘴角处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纹。曹操佯装不见,继续敲打曹真:“你是我曹氏子侄之中第一个自统一军的,切记万事谋定而后动,别给为父丢脸!”曹真原本姓秦,算是曹操的螟蛉义子。
“儿臣明白。”
话音方落又有个稚嫩的声音道:“在下恳请与子丹同往。”
众人侧目观之,从宗族队伍里挤出个清秀少年,乃是夏侯渊庶子夏侯荣。夏侯一族唯夏侯渊子女最多,生了七个儿子,这夏侯荣排行老四,年方十二,却聪明伶俐,有神童之美誉。
曹操微笑道:“打仗不是游戏,你小小年纪也要去?”
夏侯荣小嘴一撅:“父亲在外御敌,做儿子的岂能甘心在后?大王不也带着五官将出征么,为何我去不得?”这话倒也有理。
曹操一来爱他年幼聪慧,见到他不免想起曹冲,二来为后辈育才自是多多益善,便道:“好!你既想去,路上一定要听子丹的话;到汉中后跟在你爹爹身边,不可胡为。”众官员见他竟许一个孩子从戎都不禁咋舌,但这是人家亲戚的事,谁又好意思插嘴。
“谢大王。”夏侯荣自是欢喜,凑到曹真身边说悄悄话。
曹操沉默片刻,环顾家乡众臣:“昔光武帝起于南阳,践祚以来南阳豪强最盛,骄纵不法朝廷亦不敢问。我曹魏立国,古人之失不可不察。以往之事不论,今后凡我曹氏、夏侯氏子弟,入仕者一律迁居魏郡,封侯者家眷就国,不可在谯县另置田庄,违令者逐出宗籍不予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