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于霁尘慢慢吐出口气,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躲避,“她四五月份将过来,届时定然见面。”
她原本以为,江宁一别,此生不会再见的。
饭厅嘈杂,人也杂,取肉送酒的穿梭在桌与桌间的过道上,划拳的,祝酒的,吹嘘的,叙旧的,人声歌调烘着地龙烧出来的热气蒸腾上屋顶,又被外面的坚冰厚雪紧紧压在屋顶出不去,厅里逐渐显得闷热。
有两个人,就这么在闷燥吵闹的背景下,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那件人命关天的密谋。
毕税想了想,认真道:“躲不开的,这桩生意由你全权负责,按照她的性子,不亲眼见到你这个掌权人,她会相信?”
爱吃肉的于霁尘晚饭没怎么吃肉,倒是喝不少酒,想醉,醉不了。
饭后大家去唱歌跳舞,于霁尘郁闷不舒,独自回到二楼房间。
风声雪影凄凄幢幢,水图南的身影,在她脑海里百般挥散不去。
“喜欢女子不丢人,我就喜欢。”说这话的时候,水图南眼里有于霁尘不敢窥视的光芒。
场景一转,是水图南学不会掐指快算,抱住胳膊斜眼睛瞪过来,威胁道:“你是不是在笑话我?不准笑!”
“我要成就一番事业,届时便自有我的一番道理。”她憧憬地说着胸中青云,那热烈向往的模样,鲜活深刻地烙印在于霁尘的脑海中,哪怕是她当时眼睫挑起的弧度,于霁尘竟然也记得一清二楚。
陌生的官兵粗鲁蛮横地闯进温馨静谧的小院,摔死刚学会说话的鹦鹉,推倒急切恐惧的秧秧,把于霁尘打得半死拖走时,她的眼睛被血糊住,没来得及看水图南最后一眼。
那时她真的以为,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便是她和水图南一生的诀别。
分开后生出想念实属正常,得知水图南将会北上时的欣喜若狂和迷惘无措也属于正常,于霁尘在短暂却又漫长的分别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心里,确实装了个水图南。
喜欢上了,则又如何?一个不会北上,一个不会南下,她折不了水图南逐渐丰满的羽翼,水图南也不会为她而抛弃什么。
此般情愫既生,消弭无处,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霁尘抱着脑袋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一宿,没想到任何解决办法,次日起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专注于完成杨严齐交给的任务。
就像她和水图南,各自有各自要完成的任务。无论身心在经历着怎样的考验,都要努力去完成担负的使命。
等打通萧国这边的诸个关口,回到幽北地界上时,短暂的春天已如浮光掠影般从这片土地上擦过,徒留一夜之间抽出新芽的嫩枝与幼朵,在炎热和风沙的摧残中坚韧地生长。
幽北没有春,冬去便是夏。
五月份,正是南国新丝上市时,年前去江宁探路的萧商赛罕正好回来,和回奉鹿的于霁尘相遇在京五城。
“实话实说,你们应国的丝绸布匹,真的特别漂亮,”赛罕用她并不纯正的汉话,说着此番南下的感受,“六铢纱、织金锦还有云锦,做出来的衣服简直像神仙穿的,除了丝绸布匹,还有茶叶和瓷器,每一样都令人惊叹,这其中,南国的稻米最最令人喜欢!”
赛罕两手抱拳合在身前,做出祈祷的样子,憧憬道:“如果那样香甜的稻米,可以源源不断运到萧国售卖,那该多好!”
“你们的江宁,能生产丝绸,也能种出香米,可真是个富饶的好地方!”
桌子对面,于霁尘被赛罕的样子逗乐:“我就说江宁好吧,去年让你去的时候,你还死活不愿意。”
江宁再好,也不是萧国的领土。
赛罕为挽回点面子,强着嘴改口道:“其实江宁也没有那么好,整个春天都在下雨,阴雨连绵,人要发霉,不如我们草原自由,这样一比,便说不出雨天的江宁究竟哪里好。”
“你说,”赛罕反问:“你说江宁哪里好?”
“江宁有江宁的好。”于霁尘垂眸笑,江宁有水图南。
赛罕在江宁半年,最想购买的东西,是江宁的米粮和茶叶。
“丝绸那种东西,是贵族老爷们才穿得起的昂贵之物,顶看不顶用,牧民穿它们骑马,出门就会被挂成布条条,我选中的,是粮食和茶叶。”贫苦牧民出身的赛罕,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草原上不再有饿死的孩子。
粮食可以做饼,茶叶可炒做奶茶,这两样东西是牧民生存最需要的,如果条件不允许,她可以只要粮食不要茶叶。
于霁尘却遗憾地摇了摇头:“江宁不是粮食主产地,那边的米粮每年有将近六成之数,是从别处购得。”
这个情况赛罕自然也是打听到了的,她心里也清楚,粮食关乎国之安稳,绝非她这种底层小商人能插手。
萧廷贵族无有裹腹之忧,有优渥的条件追求美,是主要的丝绸的售卖对象。赛罕现在能做的,是从萧国的贵族下手,从上层撕开贸易互通的口子。
萧廷会屠杀违反命令和应国做生意的普通百姓,但不会把贵族也送上断头台。
见赛罕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于霁尘道:“听说幽北新的屯田也大片开垦出来了,不如你买粮问幽北,买茶叶问江宁?”
“不着急,”赛罕心里自有杆秤,“等我们的朝廷答应开通互市,就能光明正大从应国卖粮食了。”